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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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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斯恩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到守墓人的林中小屋里去坐了坐。
那么大个活人怎么会一眨眼就找不到了呢?他想。
这里到处都是迷阵,要是不小心走进去了可就麻烦了。
老尼尔躺在摇椅里织着毛衫,他说奥格斯格最近确实带了个人过来。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红嘴鸟的眼睛在墓园里看不见任何人。
真是活见鬼了。
如果不是手里还攥着的花,陆斯恩说不定会以为自己大白天在墓地里睡着了做了个梦。
奇怪的小孩……
离开时他随手把小向日葵插进了老人桌上的空花瓶。
陆斯恩从墓林出来往回走,对诺艾尔庄园里的路就像对圣殿门前的神像有几道裂缝一样了如指掌。
尽管奈依芙总对他冷眼相待,一见面就少不了嘲讽,但其实她心底还是担心着他的,他总能看出来。
他们是家人。
是的,家人,一直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久到……久到……好吧,他不记得了,他几乎快忘了是在什么时候见到奈依芙的。
他的记忆里有一个奇妙的断点,很多事他都只能想起一个大概的过程,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到底做过些什么了。
甚至不记得奈依芙为什么会成为他的家人。
当然这可不能说出来,不然他就连奈依芙也要失去了。
尽管他们最后还是失去了她……
十七年前那场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奈依芙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到勒拿参加王后的晚宴,最后却只有安娜活着回来。
她的母亲和两个哥哥被永远留在了那里。
奥格斯格从此一蹶不振,渐渐当起了甩手掌柜,安娜又还太小了……
如果不是他们俩的养女卡佳懂事得早,还不知道诺艾尔家到底会乱成什么样。
……
不过这次奥格斯格愿意出来管事说不定会是个好的转变。
陆斯恩穿过后花园往前厅走去,路上碰见几个巡逻队的年轻人和他打招呼。
他远远就见到花丛后边莫德斯特摇晃着的手臂和一脸狗见了骨头似的欢快的表情。
“陆斯恩!”莫德斯特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探头张望,又冲陆斯恩招招手,“这儿呢这儿呢,快过来!”
陆斯恩几乎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他摇头笑着感叹一句:“年轻人啊……”
没等陆斯恩走近,莫德斯特就冲上去搭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回拽进了角落。
“我的东西送到了吗陆斯恩!安娜有没有说什么?嗯嗯?说了什么?”
年轻的卫队长大睁着一双渴盼的狗狗眼看着陆斯恩,就差扑上去拿舌头舔他的脸颊了。
他背后仿佛长着一根蓬松的狗尾巴撒欢似的摇来晃去。
年轻可真好啊。
男人于是心血来潮突然想逗逗他,他装作思考的模样:“这个嘛,嗯……”
“唉?不会吧,安娜不喜欢我做的手链吗?”
那双狗狗眼立时委屈地耷拉下来。
“明明跟我姐学了好久的,她还夸我做的不错……”
“可恶……下次一定可以!”
失落只在年轻人脸上持续了一瞬,又变成了乐憨憨的傻笑,浑身洋溢着恋爱的酸臭味。
陆斯恩扑哧一笑,取出一封用火漆印章仔细烫好的信交到他手中——封口处还带着一枚艳红色的唇印。
拍卖会之后他又回了维尔吉拉一趟,顺道给两个小家伙捎了点东西。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安娜要我给你的。”
“!”
莫德斯特唰地从男人手里抽出信封,欢呼一声:“赞美安娜!”刚要拆开,随即想起身旁还有某个多余的人。
他转过头警惕地盯着陆斯恩,那表情仿佛在说——
你怎么还在儿?
陆斯恩顿时失笑:“那我呢?你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赞美陆斯恩什么的?”
“我可是给你俩当了这么多年跑腿。竟然连一句夸奖也收不到吗,真是让人伤心……”
他假装捂着胸口做出一副难过得要死的表情。
莫德斯特转转眼珠,同样假模假样夸张地说:
“噢!亲爱的陆斯恩叔叔,您一定是这世上最仁慈最善良的好叔叔,我和安娜真为有您这样的叔叔感到骄傲!”
“赞美陆斯恩!陆斯恩最棒了!”
陆斯恩笑得喘不过气,差点笑出眼泪来,他一擦眼角摆摆手:“行了行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现在在想什么——陆斯恩叔叔真是个麻烦精!我还要赶着回去给小安娜抓嘟噜兽崽崽呢,才不要和他待在一起练剑!”
他扯着嗓子学着莫德斯特小时候臭屁的模样,又酸溜溜道:“你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黏黏糊糊,不在一起也要这么的……嘶……”
“小心别被奥格斯格看见这封信了,安娜可不想被他知道还留在学校里。”
他斜觑一眼莫德斯特,掉进爱情糖罐子里的年轻人现在哪里还能听得进陆斯恩说的话,他满心满眼都只能塞得下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嘴里敷衍地咕哝着: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下次……嗷!”
陆斯恩一拍莫德斯特的后脑勺,卫队长揉着脑袋,用委屈的小眼神向男人发出控诉。
陆斯恩笑骂道:“还想有下次?想的美!快滚吧,离我远点,我可不想再听到任何一句你们俩肉麻的情话。”
“该死!怎么又想起来了!忘掉……快忘掉……”
男人按着额头痛苦的口申吟。
莫德斯特嘿嘿笑着,像个刚坠入爱河的羞涩大男孩,他傻子似的拿嘴巴贴贴信封上的唇印,浑身冒起幸福的泡泡。
“算了吧叔叔,没准你也是时候该找个伴儿了呢?”
“我听安娜说……”
“还不快走!”
陆斯恩作势还要打他脑门,莫得斯特捂着信封惊叫着后退。
“这就走!这就走!”
他看着年轻人一溜烟拐进院墙后跑没了影,两手撑着大腿弯腰哈哈大笑。
墙后却又冒出半个脑袋。
“陆斯恩!”
“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了,安娜说圣院里好多漂亮小姑娘排着队喜欢你呢!”
“晚上见!”
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声音就跑远了,陆斯恩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这个臭小子……
他松了松拳头,手里像还留着小向日葵点点花瓣柔嫩的触感。
他摇头苦笑。
喜欢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被看透的事啊……
年轻可真让人羡慕。
远处飞来一只小红嘴雀落到陆斯恩肩上,冲男人叽叽喳喳地叫唤,陆斯恩挠挠它的小胸脯,仿佛听懂了它在说什么。
“都到了吗,那我们也赶快去吧。”
*
洛林放下手里的甜点碟子,拿起桌上的热奶茶抿了口试试温度,满意地凑到黑猫嘴巴边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黑猫拿舌头舔舔他手指上的残渣,尾巴松松勾着他的右手腕,喉咙里打着愉悦的呼噜。
奥格斯格坐在首座,貌似困倦地合着眼。
他左手边一个白胡子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时不时迷糊地“嗯”一声,显示自己有在听,腿上依然盖着那条快要秃了的旧绣花毯子。
阿琉攥着脖子上缠满绷带的刀锋十字,目光隐晦地盯着洛林怀里那只异瞳黑猫,皱起的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
连拉瑞丝什么时候端着蛋糕坐回他身边都不知道。
“怎么了阿琉?”
他指尖摩挲着挂坠:“不,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拉瑞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黑猫?
她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
陆斯恩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众人围坐的长桌上摆满了杯盏和果盘,奶酪和干红葡萄酒的甜香溢满大厅里的每个角落,像女人缱绻的双手扑过来缠上他的头发丝。
“哦!好久不见,我亲爱的陆斯恩!”
蓄着络腮胡的雄壮男人一见他立刻托着酒杯站起来,迎上前单手搂住陆斯恩,亲热地给他一个拥抱。
陆斯恩回抱他,笑着道:“好久不见,瓦格。”
“得有两三年了吧,你这个大忙人,每次我干完活回来都找不着你,让你来公会领地喝一杯也不成。”
佣兵公会现任的三大会长之一瓦格拍拍陆斯恩的后背,那张堪比蛮熊的手掌毫不怀疑能把陆斯恩整副骨头架给拍散了,男人赶忙招手求饶。
“这次一定,这次一定,从北边回来之后我一定到你的小酒馆去喝个痛快。”
“洛林也一起!”
听见自己的名字,洛林茫然抬头。
“嗯?”
瓦格这才一脸畅快地和陆斯恩对了个拳头,嘴里叨叨念着:“你最好记得……”便坐回去继续倒酒。
拉瑞丝放下银叉,拿起丝巾擦了擦嘴,朝陆斯恩颔首示意:“又见面了,陆斯恩。这次估计还是我们这几个老东西陪你走一趟。”
“我的荣幸,拉瑞丝阁下。”陆斯恩回以微笑,没看见猎魔双子中的另一个人。
“孔唐阁下没有来吗?”
“哦他呀,他到金加城去处理虹蛇的事了。”拉瑞丝耸耸肩,“我不喜欢那儿,赤潮过后留下一股死人味,这么多年都散不了。那群占星术士怎么会喜欢把塔修在那种地方。”
“所以这次只有我来了。”
“这样吗……”陆斯恩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愿神保佑他。”
他走到洛林身旁拉开椅子坐下,一低头看见他怀里窝着的黑猫,诧异道:“猫?”
“这只猫是哪里来的?”
洛林支支吾吾:“唔……它吗……”
“我……呃,我在院子里捡到它的,你看它这么瘦,肯定没有人好好照顾它,就把它抱回来了……”
“嗯,就是这样。”
他摸摸鼻子,那动作看得陆斯恩直眯起眼睛。
“真的吗?洛林,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很不擅长撒谎吗?”
他狐疑道:“你该不会有什么瞒着我吧……”
男人拎起黑猫的耳朵尖,惹得它不满地用尾巴抽打洛林的手腕,抬起猫脸威胁地盯着打扰它加餐的圣骑士。
陆斯恩措不及防对上黑猫妖异的瞳孔,那瞳孔深处骤然升起的火焰一瞬间化作巨兽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他看见深红深红,黑暗黑暗,狂风卷碎旗帜,世界一片大火,头顶高高悬着的割人的屠刀,一滴血从刀尖滴落。
落进他的左眼。
“救他……救救他……”
“救……”
“求你救救他……”
无法忍受的刺痛霎时从左眼传来,陆斯恩痛苦地躬身按着眼睛,洛林大惊失色。
“喂,你怎么了?陆斯恩!你还好吧,能听见我说话吗?陆斯恩!”
这里的动静立刻惊动了长桌上的所有人,奥格斯格打了个哆嗦从半梦半醒间醒过来。
阿琉吻了吻手里的十字挂坠,伸手按在拉瑞丝启开一条缝的匕首上,克制地摇了摇头。
别慌。
陆斯恩捂着眼睛平静了两三分钟,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如常,没事儿人一样眨眨眼。
“没事了洛林,我很好。”他苦恼地揉着眼尾,“可能我最近确实有点过界了,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幻觉。”
他伸手又去挠黑猫的下巴,黑猫的眼睛舒服地眯成一道直线,陆斯恩仔细看着那只黑眼,这次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回去之后请个长假吧。”他说。
众人于是都暗自松了口气。
在这快要出发的当口神眷者可千万不能出事。
没了陆斯恩的“锚点”,他们该拿什么在失落冰原辨认方向。
奥格斯格咳嗽两声,咳得脸红脖子粗,虚弱道:“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陆斯恩,我可不想哪天看见你比我走得还早。”
陆斯恩满不在乎。
“是吗?那可真是好极了,那样我就可以提前见到奈依芙,告诉她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鬼德行了。”
奥格斯格被陆斯恩怼得“你……你……”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自讨了个没趣,他嘟嘟囔囔地裹紧身上的毯子,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不忿声。
他左手边的白胡子老头这时站起来,朝陆斯恩微微躬身行礼:“日安,骑士长大人。小公主要我代她向您道个歉。”
“她说她不是有意把您留在白森林的。”
陆斯恩同样行抚胸礼,尊敬道:“午安,大祭司阁下。奥尔德琳殿下本没有做错什么,她不必感到自责。”
想起她留给伊安的话,又问:“那么罗伊陛下如今身体好些了吗?”
听到某个厌恶的名字,大祭司冷哼一声,编成辫子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不屑地说:“好些了吗?当然,噢当然!”
“您应该问问昨天晚上他又是在哪个女人的肚皮上度过的,拉尼娜……梅梅……还是某个朱莉?他当然已经好了,他有不好过吗?他当真是好极了!”
大祭司鼻子里能喷出火来,陆斯恩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赔笑着,听到四下里有人笑出了声,一扫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憋笑的表情。
显然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个罗伊陛下的名声在外面到底多么的不中听。
白胡子老头再次冷哼一声,孩子气地撅撅嘴:“哼,不说他了,说了就来气。居然就那样把小奥尔德琳……”他烦恼地叹着气。
“小公主这次可要遇上麻烦喽。”
“她不该回去的……”
陆斯恩也不好谈论这些王室宫廷里的弯弯绕绕,阴谋和诡计大概是这世上他最不擅长的东西。
他正想问奥格斯格人都到齐了吗,门外刚好又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女人,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还有一个黑袍……
等等,黑袍!
他猛地转头盯着洛林,那动作大得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头直接拧掉。
洛林在他要吃人的目光里心虚地把猫又往怀里塞了塞,无奈摊了摊手,意思大概是——
就是你想的这样。
他看向奥格斯格,年迈的好友此时拿手臂挡着侧脸,眼神游移,明知自己在看着他就是不肯露出脸来。
喂喂,搞什么啊?!
陆斯恩一瞬间感觉到了欺骗。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他!
亚尔维斯带着弗蕾落座,几乎难以忍受陆斯恩投来的探究眼神——那眼神总让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法掩藏——观察着长桌后的众人。
除了奥格斯格和陆斯恩,这里总共还有六个人,一半都是百年前就声名远扬的厉害人物。
鬼手瓦格,屠龙的拉瑞丝,还有阿不勒斯宫廷供奉的老祭司西金……
陆斯恩旁边是他见过一面的法师。
腿上还躺着他的猫。
亚尔维斯面色古怪,实在搞不懂这个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拉瑞丝应该是和那个酒馆里一见到他就跑掉了的小猎魔人一起的,亚尔维斯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多少力量。
弱得像只小白兔。
最角落里独自坐着个面相英俊的阴郁男人,他不认识,却可以隐隐感受到威胁。
这个人不简单。
桌上几人面色各异,心里同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拉瑞丝左右看看,见都不出声,只好开口道:“这位是……”
“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黑袍人声音苍老,谈不上冷淡也谈不上热络,像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拉瑞丝眼神一转看向陆斯恩,男人不动声色朝她摇了摇头。
她会心一笑,手肘搭上阿琉的肩头,小声说:“这次看上去可比以前要有意思多了啊。”
阿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说话。
……
奥格斯格等人都坐下了终于撑着拐杖起身。
“诸位,感谢你们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梅尔戴,诺艾尔家会永远记得这份恩情……”
这时门外突然急急忙忙飞进来一只小红嘴鸟,啪的一声撞上头顶繁复华丽的水晶灯。
摔进陆斯恩面前一捧紫水晶葡萄里。
刹那间灯光摇晃。
它晕头转向挣扎着爬起来,结果又滚进蛋糕堆里糊了一身奶油。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几人茫然地面面相觑,奥格斯格只惊讶了一瞬,便镇定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门外便出现精灵高挑的倩影,细长的双耳嵌一颗宝石,紧俏的脸蛋因过于严肃而略显薄情。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来,谁也不看。背上银弓反射出惊心动魄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