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骚》断树交花

9、启航

　　陆斯恩替小红嘴鸟擦掉翅膀上粘着的奶油，他不时瞟一眼对面安稳坐着的亚尔维斯，拿不准精灵的来意。

　　奥格斯格撑着拐杖坐下，即使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不住地咳喘。

　　精灵在众人前站定，朗声道：“人类的领主，女王陛下已得知了北方的危机，派我来此协助你们。”

　　女王？什么女王？精灵什么时候有的女王？

　　桌上有片刻的骚动，都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意外。

　　难道是塞润妮提……

　　可是这么多年来她不是都以公主自居的吗？

　　现在怎么突然想通了？

　　奥格斯格面露欣慰，柔声说：“感谢你的到来，艾洛伊西亚。”

　　“你认识我？”精灵蹙眉疑惑地问。

　　“哦不不……”老人呵呵笑着，如同见到老朋友一样怀念，“只是听人说起过塞润妮提公主最亲近的侍卫罢了。”

　　“她说丛林里最好的弓手，是喜欢戴一只蓝色风百合的艾洛伊西亚。”

　　精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饰，卡尔特纳石上缀着的三根风魂鸟羽毛有生命一般轻抚着她的指尖。

　　“没错，蓝色的风百合，这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常年缺少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

　　那温柔也被她连带送给了奥格斯格：“你可以叫我艾洛伊，人类。”

　　“奥格斯格，我是这里的主人。”奥格斯格温声回应，一手拄拐，一手朝长桌轻拂示意艾洛伊坐下。“欢迎来到梅尔戴，勇敢的姑娘。你的名字将会被北地的人民永远铭记。”

　　艾洛伊冷淡点头，看上去并不在乎一群人类的感激之情。

　　她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在见到弗蕾时禁不住嫌恶地撇下嘴角冷哼一声，接着快速掠过她，看向她身旁的亚尔维斯。

　　“巫师。”她毫不客气道。

　　“女王陛下要我提醒你，别忘了和她的约定。”

　　这话一出，满桌子人顿时好奇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亚尔维斯用手肘撑着椅子边，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般托腮拨弄着身前的一盘桑霉果，就这样把精灵晾在一旁。

　　谁也猜不透他兜帽下的神情，因为那下面仅仅能见到黑洞洞的一片。

　　只有陆斯恩手里的小红嘴雀浑身抖得越来越夸张，一点一点挪屁股企图远离拢着它的那只手。

　　捧着它的陆斯恩满脸莫名其妙。

　　等亚尔维斯终于将盘子里的果梗都摘干净了，才心不在焉地说：
　　“我不记得和你的陛下有过什么约定。那是谁？”

　　黑斗篷底下传出来的声音虽然苍老，听起来却比精灵还要多上几分漫不经心的傲慢。

　　果然艾洛伊的绿眼睛立刻染上一层薄怒。

　　“你！”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无法忍受别人对她最尊敬最爱戴的女王陛下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视。

　　“无礼，愚蠢！无知的人类！陛下可是地上所有动物和森林的母亲，是自然的恩典，是极寒和风暴的主宰！是娜提雅维达女神在……”

　　“哦，她啊。”亚尔维斯随口打断她的歌颂词——或者他更愿意将这些长篇大论称呼为毫无营养的垃圾——把打理好的桑莓果推到弗蕾眼前。

　　想着，塞润妮提动作还挺快。

　　半精灵受宠若惊，好久才憋出一句欢喜而怯懦的“谢谢”。

　　亚尔维斯擦擦皮革手套上蹭到的汁水，举止优雅，嘴里说出来的话能让人气个半死。

　　“让她等着吧。”他说，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呛人的：“反正她也不差这点时间。”

　　艾洛伊一口气被憋回肚子里，她瞪大眼睛，从脖子到耳根逐渐爬上一片绯红，无法相信黑袍的巫师居然这样理直气壮。

　　“你！你！”

　　她转头恶狠狠盯着弗蕾，又对亚尔维斯发出一声刺耳的蔑笑：“果然是喜欢和肮脏的老鼠呆在一块儿的人类。可耻的窃贼，陛下当初就不该好心放过你！”

　　弗蕾的手瞬间握成拳头，她藏在暗处的眼睛愤怒地咬着艾洛伊，蛇类一样冷血的竖瞳紧缩成一道缝。

　　不准你这样说他！

　　亚尔维斯抬手按在弗蕾肩上。难听的话他以前早就听得够多了，这两句顶多算的上挠痒痒，让他连搭理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这么多年游荡在深渊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了。他稀奇地看着艾洛伊，居然觉得有些怀念。

　　他缓慢开口：“精灵……”

　　那声音不怒自威。

　　“连你尊敬的陛下也教不会你到底什么叫做尊敬吗？”

　　无形的力量重压转瞬间以黑袍人为中心扩散开来，桌上众人勃然变色，如临大敌！

　　在所有人的感知中，那磅礴的力量如同无边天幕低垂，黑云压顶，仿佛只要他们中有人不小心动了一个歪念头，下一秒就会被碾碎得连渣儿也不剩。

　　而处在威压中央的艾洛伊面色惨如白纸，即使她尖耳朵上的风百合源源不断散出柔和的光芒，也不能完全减轻她的痛苦。

　　她倔强地昂着头，浑身骨头发出将要碎裂的痛吟，看着弗蕾的眼里是刻骨的憎恨。

　　“呵，尊敬？这样的东西也配得到我的尊敬？巫师，你可看清楚了！她早晚会把你也一起杀死！”

　　弗蕾的脸色霎时变得和艾洛伊一样苍白，她努力往后缩想把自己藏起来，害怕身上什么时候冒出那些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丑陋鳞片。

　　肩上亚尔维斯搭着的手拥有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这什么情况？

　　瓦格端着杯子茫然四顾，嘴里的杜拉豆刚嚼了一半。拉瑞丝则看好戏不嫌事大地惊呼一声，双手抵在唇前悄咪咪鼓掌，看得阿琉冷汗直冒，恨不得现在就拖着她脚底板抹油。

　　多大个人了，做事就不能稳重一点吗！

　　果然孔唐带着琼他们一走，要操碎心的就该是他了。

　　他当初怎么就能信了孔唐那个两撇小胡子的哄人话留在这儿呢？

　　……

　　陆斯恩在这时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弗蕾身上那点熟悉感是哪来的了。

　　小酒馆里的半精灵。

　　她怎么会跟这个人在一起？他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塞润妮提居然还和巫师有了一个奇怪的“约定”……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俩不是才刚结了仇吗？

　　陆斯恩脑子里纷杂的思考乱成一锅粥，眼见艾洛伊整个人在黑袍巫师恐怖的气息里摇摇欲坠，连忙开口道：“阁下，点到为止吧。”

　　亚尔维斯转而看着陆斯恩，圣殿骑士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明明兜帽下蒙着一团黑雾，他却仿佛能准确捕捉到巫师若有若无的目光。

　　幸好那目光只在他身上逗留了一瞬。

　　奥格斯格也立刻打起圆场：“既然都到这里了，那在座的诸位就都是我诺艾尔家的客人，何不听一听我老头子的话，赏我个脸先坐下来吃顿热乎的，有什么矛盾日后再谈也不迟。各位觉得呢？”

　　艾洛伊还在咬着牙强撑，亚尔维斯无趣地收回威压，她身体一晃差点软到在地。

　　“没有下次，精灵。”巫师嘶嘶地警告，“你的陛下也救不了你。”

　　艾洛伊愤恨地瞪一眼亚尔维斯和他身旁快把自己塞进地缝里的弗蕾，到底还是学乖了，一声不吭拉开离两人最远的椅子。

　　奥格斯格这下彻底松了口气，摇响手边的铃铛。

　　还是快点结束吧，他头疼地想，省的这让人不放心的巫师又整出什么事来。

　　托着餐盘的女仆于是从门外鱼贯而入，鹅肝和炸得焦熟的肉香一熏，黑猫立刻闻着腥似的直起上身，尾巴一甩一甩。

　　洛林捏着它的尾巴尖，小声嘟囔着，怎么还没吃饱。

　　尽管之前剑拔弩张，一顿午饭最终还是吃得热热闹闹的。

　　饭后，拉瑞丝摸着肚皮提议到街上去逛逛，她兴奋地说着她来的时候看到哪里哪里的店铺又上了一批新款式；或者某位夫人曾告诉过她梅尔戴哪条巷子里的点心铺绝对不能错过，诸如此类……

　　用她的原话来说大概就是：“逛街是女人的天性。”

　　可惜遭到了在场几乎所有男士的拒绝。

　　“你衣柜里不是才添了好几件吗，也没见你哪天穿出来过。”阿琉努努嘴。“不去。”

　　知道被她逮住就绝对少不了一番折腾。

　　“我吗？我等会得去刀林地看看情况，你可以找陆斯恩。”这是洛林，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甚至体贴地帮她选出了最优解。

　　瓦格早已趴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拉瑞丝以前就和人笑话过他是个拿酒当饭吃的傻大个。精灵还在生着闷气，一用完餐就找不着人了。

　　老祭司西金则拉着奥格斯格显摆他从兰提那儿顺出来的幸福药水儿，听说喝一口就能让人快乐一整天。

　　谁知一口下去就让他变成现在这副傻呵呵的模样。

　　而奥格斯格嘛……

　　十七年前或许还是最能讨她喜欢的那类英俊小伙子。

　　现在她可不忍心。

　　尊老爱幼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该是个好的品质。

　　她挑剔的眼光在剩下的几人里转了转，自动忽略了巫师和角落里的阴郁男，对陆斯恩说：
　　“陆斯恩！这么久没见，就不想陪姐姐出去散散心吗？”

　　陆斯恩看着她抽筋了似的使劲朝自己眨巴眨巴的眼睛，以为她又想出了什么新把戏，赶忙推辞道：“拉瑞丝阁下，今晚我们就要出发了，圣殿在这里还留着些事需要我去办，祝你玩的愉快。”

　　“哼。”拉瑞丝不屑地撇撇嘴，“一个两个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你们男人真是一点儿不懂得生活的乐趣。我才不跟你们玩。”

　　阿琉抽抽嘴角，默默记下这句话等回去之后好说给孔唐听，一定要把他狠狠嘲笑一番。

　　一转眼突然见到陆斯恩和洛林齐刷刷看着他，一人脸上写满大大的“辛苦”二字，一人脸上则是“哥们儿你以前都是怎么过下来的”的难言表情。

　　三个男人的内心于是在此刻出奇地达成了一致。

　　宁愿招惹一头带崽的母龙，也千万不要碰上拉瑞丝的心血来潮。

　　这厢拉瑞丝眯起眼睛打着小算盘，瞥见黑袍人身旁乖巧坐着的弗蕾，眼神一亮，道：“小丫头！”

　　弗蕾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先看一眼亚尔维斯，再迷惑地望着拉瑞丝。

　　“我……我吗？”

　　拉瑞丝愉快地点点头：“是的是的。”对弗蕾说话的语气充满家里男人们谁也享受不到的耐心和疼爱。

　　“丫头，姐姐带你出去玩好吗？这里好玩的地方可多啦！咱们不要和这帮臭男人待在一起。”那表情活像在勾引小白兔给自己开门的大灰狼。

　　弗蕾仿佛害羞似的垂下眼，犹犹豫豫：“我不……我，我可以吗……我不去……”

　　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又拧在一起，亚尔维斯看着那手指绞来绞去，突然说：“去吧。”

　　弗蕾顿时睁大眼，亚尔维斯伸手替她将压在斗篷里的红发理出来，看见她脖子后的皮肤一片平整，满意地拍拍她的头发，温和道：“早点回来。”

　　拉瑞丝立马笑得像只偷油得逞的耗子，拉起弗蕾的手就风风火火往外窜。

　　弗蕾手腕轻轻一挣，没挣脱，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出了门。

　　亚尔维斯看着两人手牵手渐行渐远，心里居然感到意外的平静，忍不住露出一两点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嗯？什么声音？

　　陆斯恩耳朵一麻，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等他抬头想要找找这陌生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时，眼前一花，对面的巫师就不见了踪影。

　　好嘛，这人表现出来给他们看的，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普罗玻回来估计又得闹腾他了。

　　他咂咂嘴，心里已经开始悲痛回到维尔吉拉的日子。

　　可是背锅的为什么要是他？

　　陆斯恩猛地转头盯着自己那还在小心翼翼伺候着猫主子的副官，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两位，现在我们该有的是时间来好好谈一谈了吧，嗯？”

　　洛林手一抖，舀着鸽子汤的勺子撞在桌上，和怀里张嘴等喂的黑猫大眼瞪小眼。奥格斯格清清喉咙，小声问还举着幸福药水儿傻乐的西金：“还有吗？给我也来点。”

　　黑猫朝陆斯恩疑惑地歪歪头，发出了可爱但杀伤力为零的喵喵攻击：

　　“喵？”

　　*

　　当太阳快要和大地尽头融成一线，黄昏的云朵和晚风都被染成绯红，渡鸦成群落在飞行艇的船沿上，时不时发出几声粗厉的叫喊，仿佛催促离家的旅人赶紧踏上归途。

　　奥格斯格裹着狐皮袄子看看天色，顿觉春天确实快要来了，白天慢慢变得越来越长。

　　往日这个时间点，不开路灯恐怕连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吧……

　　他回头看着整装待发的众人，无形之中似乎有命运的女神在他面前拨弄天秤，将北地的一切压在了几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身上。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前路上到底暗藏着怎样的危机，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诸位，交给你们了。愿神与你们同在。”

　　和祈祷。

　　陆斯恩走上前抱住他：“嘿，老伙计，别这么哭丧着个脸，我还等着带人回来再去你那儿蹭几顿饭呢。”

　　“到时候可别又吵着闹着把我赶出来。”他退开几步，轻轻一捶老人心口，促狭地笑着。傍晚的阳光落在他肩头也像清晨一样灿烂。

　　“神与我们同在。”

　　奥格斯格一瞬间以为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沐浴在圣光里接受神的恩赐的少年人。他真是一点没变，时间也没办法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只是那时总是沉默跟在他身后的某个人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

　　奥格斯格突然想起了后花园里那丛四季都开放着的玫瑰，安娜离家时剪了一朵放在他的床头上。

　　这几天的大雨估计把花都给打落了，不知道还有剩下的没有……

　　哪天去看看她吧……

　　亚尔维斯靠在船舷上，看着陆地的一切飞速后退，逐渐在眼底缩成一个渺小的点。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暗透了的天上没有星光，无尽的夜色像一只大手追在他们身后，轻而易举就把整个世界攥进了手心。

　　弗蕾安静地跟在他旁边，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进了船舱，隐约又能听见里面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

　　浮空艇还要在森林上空航行几天几夜，才能到达分隔森林和永恒冰域的卢恩山脉。夜间行走可以避免绝大多数魔兽的袭击。

　　在这最紧张又最无聊的时刻，人们总要找点什么别的事来干才好。

　　他侧耳听听风声，风里听不见呢喃精灵的絮语。

　　好安静，他想。

　　“弗蕾。”他冷不丁开口，只是想说点什么，“今天在街上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弗蕾愣了一会儿，手指留恋地摸着腕上刚买的手镯，这精巧的饰品在还没套上来时，就被女人一只手捂得热乎乎的了。

　　答到：“没有，先生。还没有。”

　　“这样吗？”亚尔维斯望着下方漆黑的森林，头顶脚下皆是黑暗。“没关系，早晚会有的。因为喜欢总是一件无法被抗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