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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言和九岁时没了父亲。办白事那天,有一队远道而来的旅人翻山而至,要见药师寺的管事住持。胖大和尚出门接见,询问有何指教。那是一众土家族的萨满,头顶五色彩布,斗篷的阳面绣着一只巨大的白虎,凶猛无匹,像是来之前刚刚吃了人。领队抬起头,露出岩石般坚毅的脸庞,印有刺青的手掌合十,厚嘴唇翕动,吐出生涩的中原音节。他说受到了来自先祖的托梦,西方的星宿指引他们谒来此地,有位贵人在今天死去了,他们来为他引灵。底下的和尚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相信这些满脸白纹的野蛮人。和尚们说,我们去找悯雁君吧。他曾在鲁地求学,是正经的孔圣传人,读书人一定有办法。人们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找到他,问他如何是好。悯雁君睡眼惺忪,答曰:只管叫他们进来。许久以前,在西方圣城也曾有三位国王,为素昧平生的圣婴觐见。而他们下到地面上时,土家族的客人已经被胖大和尚请进来,卸下了马背上的担子,捧出香料与银器,准备迎神了。在那个略显漫长的晚上,言和觉得到处都是人影与芜杂。和尚们打坐在地藏殿,点燃架上一排又一排的长明灯与红烛,垂下眼睑捻动佛珠,反复吟诵地藏经与楞严经。梵音扰扰,影影绰绰地传到山门之前。而在后院,那些萨满撩起火把,熊熊的赤红毕毕剥剥的炸响,这是鄂西一带才有的油种,能烧十二时辰也不灭。等所有火炬一一亮起,他们便排成长队,三步一跃地向室外舞蹈而去。紫黑的暮色中,能看见层叠的梯田上亮起火光,像岩浆渗了出来。这时领队便打起丧鼓,远近的樵夫都能听见他们的歌声:

      “撒尔嗬吔——撒尔嗬吔——”

      言和远远地看着,她披着棉袄,走到巫医们升起的篝火旁,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薪,像拔出了宝剑,然后举着它逃跑。暗窗红火,和尚们改念《般若波罗蜜心经》了。树上的老鸫打了一声喑哑的号子,扑扇着翅膀往庙外滑翔,它也是信佛的,不想在寺院内排遗。萨满队伍绕着山脚转了一圈,带着一大帮尾随看热闹的村民回来了。他们舞蹈的热情太过高涨,让村民见了还以为哪个和尚娶了媳妇。子夜来临,天边开始闪烁雷电,狂风大作,将他们手杖上系挂的铃铛吹得相互碰撞。僧人推开房门,各自秉持着一盏火光幢幢的红烛退回房里休息。只有胖大和尚,他抚着自己的戒疤,绕大殿一圈又一圈的踱步。悯雁君躺在殿顶上,右手搭着一只酒葫芦,左腿从屋檐上耷下来,悬空的晃荡,像一根尾巴,一条无处安放的舌头。胖大和尚抬头,没有因这种倨慢的姿势出言责怪,或者应该说是司空见惯,仍微笑着摸摸凸出的肚腩,往后厨走去。言和正在里面,她打了一碗稀粥,喝到一半就听见门闩松动的声音,下意识决定要跑。胖大和尚进来时,正好看见她因风扬起的袖口消失在打开的窗角。他终于露出疲惫的神态,肩膀像塌陷的沙丘矮下去,念叨几声“阿弥陀”,把言和剩下的稀粥端起来喝掉了。

      “来来去去好比一场梦啊……生生死死都是一首歌……”

      在仙遥乡,月是江的眼,在山的另一边。江水从很遥远的雪原流出,向着大海蜿蜒。而在大地上,也有一条通往月亮的路,在傍晚或是后半夜,如果站得够高,就能看见它曲折地前行,抵达地平线的尽头,伸进月亮里去。它充分地证明了人们其实生活在一个球体之上,或许是另一个月亮。在那个午夜,蒙古族的老人就是这么对言和说的。“呼很,过来,我想和你说说话。”他以这种方式开始了交谈。言和在寺里经常见到他,他叫乌仁都希,这是一个地名,但他不在那里出生,也从来没去过那里。他的胡须与头发的颜色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变淡,由乌黑转为白垩一样的颜色,同时也失去了光泽。他停下手里还在拉着的马头琴,打腰间掏出一杆烟枪,眯起没瞎的那只眼睛擦拭火石。他的左眼在中年时叫老鹰给啄坏了,现在骨碌碌在眼眶里打转的,是狼的眼睛,惹僧人们忌讳。他常说,凭着这双眼睛,能在最黑的夜里找见长生天。乌仁都希嘬一口铜嘴子,憋住,让烟从他的鼻孔与耳朵眼里泄漏而出。他想用这种滑稽的样子逗言和笑,但她只是坐在他身边——外院的高墙上,望着被夜色混淆的地平线和更近一些的原野出神。良久,乌仁都希放下恋恋不舍的琴弓,吐出一口浓烟,问她:“你阿布走了,你苦么?”

      “苦,那是什么?”言和反过来问他,她知道苦是树芯在舌根的滋味,而现在她要理解的,应当是另一种概念。老人没有回答她,又吸一口烟,说:“那是个好汉子,腾格里要打磨他,你看,土家族的神也可怜他的魂灵。呣……你还是太小了,还觉不出这种难受。”

      “难受?啊……”言和心头突然漾起一股酸涩,好像最软的那一块地方被火烧了一下。以前办白事时,众人都在嚎啕大哭,她没有。面对死亡无动于衷,并不是她的本性,少了一个亲人,她当然也伤心,但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心灵新生伊始,许多道理尚需慢慢参透。经老人一点,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见到父亲了,阳光之下再不会有人蹲在她的身前,亲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高高举起,如同榆树的叶子一般高。想到这里,胸腔好像有蜂蜜流淌,她有些失落,压抑得难受,可是还是没有眼泪。没有的眼泪不可强求,否则会像砒霜一般恶毒。言和支起膝盖,小声问:“所有人都会这样吗?”

      “……都会……腾格里也会把我带走,我现在偶尔在梦里,已经能听见风雪里的狼嚎声了。一旦我死去,就是胡日查这样的人,也会掉泪的。虽然他脑袋不灵,但还是有感情。这就是为什么人能猎捕动物,而动物不能反过来猎杀人们。”乌仁都希把烟管搁在石头上敲一敲,又拾起了马头琴。胡日查是他的儿子,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身长一丈,力能扛鼎。寺里搬重物或是翻修,都要仰仗他的蛮力。可是他出了那么多力,还是得不到青睐。因为他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里的智力烧干了;而且他要吃三个人的饭量,打出的嗝能把牛震晕。最为人不能忍的是,他擅长弄巧成拙。言和刚进跟着父亲来寺里时,亲眼见过这样一场风波:胡日查要吃烤羊肉,本来和尚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总觉得火力不够旺,一个劲地添柴火。后来索性又加了点草木灰。可是,他后来还嫌不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硫磺和硝石。言和在院子里拆解行李,突然闻见一股辣味,随即便是一声轰天巨响,几个帮厨的和尚裹着满头菜叶,浑身冒烟地从墙里倒飞而出,砖块砸得屋里屋外一片狼藉,若不是悯雁君一把把她拉回棚子下面,估计言和也要受伤。他把言和护在身后,问:出什么事了——率先回过神来的是一个法号恒畅的和尚,像傻了一样喃喃自语:“胡日查,他、他使火药煮饭。”

      他如梦初醒,猛地扬起脑袋,目光环游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在贴着墙根想要溜走的蒙古壮汉身上,瞪大双眼又重复一遍:“胡日查,使火药煮饭!”他长唳一声,响遏行云,抓起散落在地的一把剔骨尖刀就要劈了胡日查。后者拔腿就跑,把香炉房和庭院的和尚们撞得人仰马翻,后来一直跑到镇子外面。更气人的是,恒畅和尚追到天黑,一根汗毛都没砍到。所以在当晚的斋饭时间,他捶胸顿足,要让那两个锡林郭勒穷要饭的滚回去。这恰好煽动了另一部分和尚产生了同样不满的情绪,他们说,必须这么做,还有那个总是躲起来煮粪的八闽傻帽、没葱就咽不下饭的山东侉子,尤其是那个四川乡巴佬,只要他掌勺那天没把辣椒藏起来,第二天大伙嘴里准起泡。众人越说越上头,群情激愤莫衷一是。有人说,去找悯雁君,读书人一定有办法,旋即遭到反驳:找狗屁悯雁君,上次就是他往咸菜里加盐! 餐房里沸反盈天,房顶都要掀个底掉。乌仁都希面子挂不住,拉着胡日查想离开药师寺以谢群僧。正当这时,胖大和尚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在争论即将演变为械斗时,老住持大喝一声“肃静!”全屋顿时鸦雀无声。

      “少说一句话,多念一声佛。打得念头死,许汝法身活。”

      住持留下的这首偈子,乌仁都希现在告诉了言和。但他可不希望言和把念头打死,她眼里还有光,她不需要法身,她本身就是法身。

      “呼很,你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雁子叔在屋顶上哼小曲儿,他以为我睡了,其实我没有。”

      “天可不早了,你别学那些土家人,大晚上围着火堆瞎舞扎。你回去吧,说不定那些比丘寻你寻得急呢。”

      “路黑,我不敢。”

      “有哪不敢的,来,我老人家给你拉琴,你就跟着声音走。回去抓紧睡觉,别给师傅们添乱。”

      “哦。”言和小声答应他。老人掇起弓,用中指和无名指捺住琴弦,阖上眼,抑扬顿挫地开始拉动马头琴。每一回往复,都仿佛令他年轻一岁,二十多年前他给躺在摇篮里的胡日查哼唱的,也是同一首歌。言和跳下台子,唯恐声音失去行迹,简直要比夜风还快地往之前翻出来的窗户跑去,老人吟唱的声音就像泡沫一样溶化在影子里,潮汐也如此无声息。

      “埃吉答——阿吉答——波如来————”

      胖大和尚听见了言和跳进来的声音,他盖上刚刚揭开的锅盖,把腐臭与腥臊压回去——那个闽州人又忘了把没吃完的螺蛳粉丢掉,第二天让和尚们发现了,免不了是一顿数落。言和捏住鼻子,眨眨眼说:“胖师傅,我睡觉去了。”

      胖大和尚听着窗外一声声的长调,又看一眼面前这位刚失去至亲的小姑娘,像看见了娑罗双树的芽。他苦笑着摸摸她的头顶,长舒了一口气,说:“从前门走,打那儿的火盆上跨一跨再去困觉——除除晦气。明天哪,带你们去野地里挖点荠菜,回来好做饺子。人是上马饺子下马面,这回记住了吗?”

      “记住了。”言和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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