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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言和一直被当成男孩养大。和尚们知道她是女孩,可是没奈何,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养女孩。唯一一个知道的是她父亲,却早已撒手人寰。除了洗澡的时候是跟着山脚下慈悲庵的尼姑们之外,她的生活起居都与恒辈的小和尚无异。本来,和尚们都已经商量好了,要把她送给那些尼姑们好生教养,可碰巧当天有个当官的打门前经过,和尚们还没收拾好昨日的焰口。那官员就派手下打听了一遭,心下感慨,这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手一挥,赠给了僧人们一笔钱财。如此一来,谁都不敢再提送人的事了。不过闲话还是有的,有时僧人们饭后闲聊,还是会聊起那天的葬礼。他们说,怎么就有人大老远赶来,只为了给素昧平生的人超度呢——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么多的神都关注着他,可是唉,棺椁是薄薄一层杨木,保不齐在地下要让蚁虫叮咬;脚底不搁劳盆,头顶不摆灯笼,让人在漆黑地府里如何走路哎;甚至纸钱,都为了不让风刮到村民家去,没敢太多地烧,言大哥该不成过十殿阎罗的时候,一路行乞过去?还是说女娃不好啊,临到了连个摔盆送行的孝子也无,长得清秀有啥用,女孩长大,就送到男人家去了。你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可人人都是花木兰么?

      “韦陀菩萨在上,大伙都少嚼两句舌头吧。”还是有僧人看不惯,谈话往往就在这样的劝阻中结束了。偶尔也有把风不严的空当,叫外人听了去,药师寺的言和姑娘就越发传开。胖大和尚带着一众小弟子去挖野菜,人手一件小铲子,蹲在烈日下的田垄间,晒着晒着就没了性子。小和尚凑到言和身旁问:“姐姐,你们女孩子,下面真的没东西?”——后脑勺就被拍了一巴掌。拍他的放牧老农啼笑皆非地说:哪有那么跟姑娘家问话的!——又把孩子们叫过去,指着山上一片荒凉凉丛木,道:“你可看见鬼怪?”

      “鬼怪?”言和瞪大眼睛,可是连风也看不见:“哪有鬼怪。”

      “就是呀,有我们也看不见啊。”小僧们围着老人,或撑住他的老膝,和言和一块往山里瞅。老人不以为然:“就是你们才能看见。童子眼,看妖魔鬼怪,比狗灵!”

      “老檀越,别赚孩子们玩啦。”胖大和尚上来解围。老人嘿嘿地打着榧子:“师傅,这可不是赚,和尚不就是降妖伏魔的嘛。”

      “这个可不是,”胖大和尚揉着肚皮哂笑,摸摸言和后脑勺:“这孩子啊,是拿来疼的,不是用的哟。”

      后来鬼怪没看见,言和倒喜欢看太阳了。喜欢躲进蒺藜与白茅簇拥的河里,仰着脸,任由自己漂浮在水面上。或者扎进水下,往上望着被水荡漾开的皱太阳,好像眼睛是一双琉璃珠。然后她开始越发活泼,像光影一样在房屋与墙壁间灵活地闪转腾挪。有天恒安和尚在账房里记账,突然听见屋瓦作响,以为是贼,赶忙跑出去看,发现言和在上面雀跃着,似乎在原地跳绳。她冲着地面上的他大喊:“四哥,我跑赢雁子叔啦!”

      恒安说:“好,好,你别把屋□□塌了,快下来吧。”结果言和一阵风似的,出现在更远的屋顶上,渐渐不见了。他颇感头疼地拍拍脑袋,问还留在上面的悯雁君:“她该真能跑赢你?还是你故意哄着她?”

      “这重要吗?”悯雁君不置可否地一笑。

      后来日月不再泛滥,而是春秋交替。言和有些羞怯地从门缝里探出头,把见到的第一个和尚央求过来,将多次漂洗后已经褪白的蓝布床单张给他看。那上面是一块小小的痕斑,已经风干成褐色的血,像一朵木芍药的标本,由深到浅地象征着花蕊、花苞和花瓣。那时候和尚们终于意识到,哪怕大伙再不避嫌,也不能再把她当男孩看了。恒畅说,得让言和单独住了,他听说,流过血的女人如果和男人睡过一晚上,那么男人呼出的气就会被她吸收,那被吸收到阳气与她体内的阴气结合,孕育十月,便是胎儿。众僧杂然相许,恒安悄悄问悯雁君此话是否为真,悯雁君说:是,当然是真的,和猫同睡还能生小猫呢,你可以让山下的师太们试试。

      言和就这样搬进了角落的卧房,胖大和尚教了她一些必备卫生知识。开始她还怀念打通铺的日子,后来就发现了独处的优点。她再也不会不系扣子到处闲逛,而是扎紧衣襟,每一步都落在实地上;吃饭时也不再和其他小和尚们比速度,而是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甚至路过花圃,也不会伸手牵枝带叶地薅光花瓣,而是轻轻撷起,置于鼻尖,一嗅了之;如果不是寺庙里没有女红,她早晚也会去学。这些矫枉过正的现象只能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并且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份长大——她自知眷恋的事物无法留存,也就不想再回去了。

      与童趣一同失却的还有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天天变哑,像低垂的暮色,最终消失在了湖面的反光。直到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用纸笔告诉僧人们这个不幸的事实。他们本以为这是变声期的自然现象,谁知道积患成疾。为了拯救她的声音,延心法师领着一帮念经最好的僧人,打坐在药师佛像前,反复地吟诵药师经,希求无上的佛光能驱散她嗓子里的祟气。可是言和在短暂地呢喃几声后,又恢复了沉默状态。乌仁都希说,这许是不归佛爷爷管,在我们那里,一旦发现了走殭,求的不是腾格里,而是玉皇高上帝。胡日查突然蹦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铁耒耜,高声喊着:“哪有走僵?我打它!”几个给寺庙挑柴的小伙子听说了这件事,抹一抹头上的汗,说:那你们去找徐婆吧,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坤道,有几家的小孩夜啼不止,都是她支招弄好的。

      言和在一间偏僻的小屋里见到徐婆,她那蒲公英一样炸叉而雪白的头发、缝纫布袋似的嘴唇和身旁药罐里一条条蠕动的水蛭令她无时无刻不想要逃离这里。倘使她得知这些吸血的生物不久就会只剩下一张张干瘪的皮囊,绝对要当场晕过去。老道姑冰凉而狭长的手指甲划在她的脖子上,言和仰头,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巨大的观音像低眉与她对视,拈起的手指仿佛飞虫的落脚点。真奇怪,言和心想,一个道姑居然也尊观音呢。道姑的手一如观世音的手一样冰凉,停在某个地方,说:“就是这里了,已经到这里了。”

      “什么?”僧人们喜出望外。

      “这种怪病多是小孩得,”徐婆迷蒙着昏花的老眼道:“现在它还在喉管里顾踊,一旦咽进肚去,落在丹田,这孩子就算是哑巴了,一辈子说不出话了。”

      “那有办法救吗?”门槛外那些当兄长的和尚们伸直脖子往里看。

      仙姑从架子上掏掏梭梭,在一沓干硬如煎饼的纸张中抽出一张枯黄的符箓,然后拿出她赖以谋生的桃木宝剑——她点燃三炷香,让言和叼住,直让后者心里犯嘀咕。徐婆把符纸在香头上一按,咒文便开始灼烧,灰烬落入她在下面接着的舆盆里,旋即把木剑往那些碎屑里一插——小和尚们瞪大眼睛,真神了哎,香头的烟都变成青色的了——但言和什么也感觉不到,衔着香柱的感觉可不是那么好受的,她只觉得面前这位仙姑神神叨叨的,有点滑稽。那些尼姑庵的嬢嬢,一个个都要少言寡语,她们做不到这份滑稽。

      徐婆说:邪祟今天算是走了,但是,切记,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别让孩子下地——脚面一旦贴近后土娘娘,它可就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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