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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延久法师给言和打了一副高跷。他出家前做过学徒,听说言和不能下地以后见猎心喜,去村口借了木匠的工具箱,不出晌午就做出了他的礼物。材料用上好的白蜡杆,哪怕弯曲成钝角,一松劲就能弹回来。底座是橡木做成,橡木坚硬,如果高跷落在石头上不会劈裂。它的设计长约八尺,安全起见只在离地九寸的地方接了踏板,这样言和可以方便地抓住它,像游泳一样手足顺拐地前行。可他低估了言和的胆量,还有天天上房揭瓦练出的身手——她把高跷倒立,如此一来,当她踩在上面的时候,就悬浮在了七尺一寸的高空,比胡日查还要高许多。它仿佛是言和肢体的延伸,这种延伸使人很容易地想到她接下来会干出来的事。她的腿本来就长,接上高跷之后俨然鸵鸟一样奔蹿,每一步都仿佛要把院子里的箩底方砖踏碎。而她似乎天生就是耍高跷的好手,别人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她已经站到了房顶上。方才施展出的惊人的弹跳力,已经让众僧开始忌惮那白蜡杆的威能,同时庆幸给她穿了件底裤,没让心性不稳的小和尚们动邪念。尽管她不能说话,但人人都能感受到她踩着高跷飞跑时的欢愉。悯雁君适时地出现,将她拦腰抱起,卸下高跷,扔给下面的胖大和尚,然后扬起巴掌,打在言和的屁股上。刚才那一出真是惊险,如果不加以制止,以它日行千里的效率,她将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一旦出现在牛圈或者茅坑里就不好了。

      “让她抄十遍《金刚经》。”悯雁君扛着挣扎的言和,皱着眉头说。胖大和尚于心不忍,讨价还价:“字太多了。”

      “那就《出师表》,你定吧。再有就是,把那敲人玩意儿放她够不着的地方,免得大伙哪天出门莫名其妙被流石砸死。”

      言和被锁在屋里抄书了,那副高跷挂在房梁上,像一只大蜻蜓。她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伙计——” 这个声音她再熟不过,她探出头去。如果屋里有人经过,会看到这种奇异的景象:床板是平原,窗台是悬崖,而言和瘦小的身躯则是一架柔软的吊桥。为了不让冷风太多的吹进屋子,也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她没有用木棍支起窗板,只是把脑袋伸了出去,后颈宕在窗框间,好像趴在断头台上。长着美人痣的小姑娘在坡下面对她招手,另一只围拢在嘴边充当喇叭,又喊一声:“伙计——出去探险呀——”

      言和摇摇头,甩一甩手中的笔,又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喊她的女孩一拍脑袋:“啊,忘了你还在养病了。你在抄书吗,要不要帮忙?”

      言和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唉,那你好好养病吧。”女孩头顶那一撮总是迎风翘起的头发似乎也应着失落而低垂下去。她身旁戴布帽的小男生和双环发髻的小姑娘远远地朝言和摆摆手,和她一同跑远了。

      言和颇为失落地缩回身子,探险的缺席使她觉得似乎受到了某种污蔑,一点点地将好胜心勾了上来。平时在房顶上如野风般恣肆的孩子,迫使她终日屋内锁足消磨时光,确实有些残忍。她午觉也睡不着,寤寐辗转,蒙着被子打颤,轻微得像一漂水花。晚上胡日查来给她送饭,言和见不是师傅们,喜出望外,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遗憾的是胡日查看不懂汉字。不过他从言和的手舞足蹈中察觉出她对房梁之上高跷的兴趣,伸伸手就帮她够下来了。晚上管事和尚端着一盆水进来准备给她洗漱时,只看见言和留下的字条,这是她禁足第九天发生的事。

      因为踩着七尺长的木杆,言和只能像在河滩边缘试探的鹭鸶那样,先迈出去左腿,感觉踩到了地面上,然后弯腰低头,扶着窗框钻出半边身子,再把绑着高跷的右腿抽出去。她站在夜晚的庭院里了。人们都在饭堂里用餐,全然想不到外面会站着一个一丈多高的人。她逃跑的时候,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倒是烟囱里飘出一捆又一捆的炊烟,那些烟囱就像念经打瞌睡的小和尚,总把脖子歪到一边去。人们吹着火,突然听见头顶上的瓦块咔嚓作响,像许多螃蟹借道——如果它们上得去的话。这时千家万户都推门而出,看到两条晃眼的拐杖在彼此缀连的屋顶上交错踊跃而去,每一步都能迈出三米远,如同筷子成了精。他们从没见过这等景象,信基督的村民划着十字,说:我主!信回教的高举双臂,说:真主在上!信释教的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什么也不信的人则摔下帽子,大叫:他娘的,老子的瓦!只有一个人默不作声,他刚从京畿地区学成西医归来,盯着言和念念有词:股四头肌,腘绳肌,小腿二头肌,胫前肌,真是好腿,好腿!我柳叶刀何在!

      原野上遍地都是天南星和叶蓼,开到了天边的也是这些天南星和叶蓼。傍晚悄些时候的老阳一晒,大地像涂上了颗粒油一样,黄里透紫,浮闪着弧光,像一大页煎饼。今天它有气无力的,迟迟不肯垂下去,好像轻易就落下地平线,是件足羞的事。言和知道她要去哪里,知道哪里是荒滩,哪里能绕进梯田,哪个地方躺着一片野湖,她知道更往北的地方有成群的树,只要往树林里一站,就躲进了千年大榕树的荫蔽之下。它的树皮纹理扭曲而延伸,如同被扭成了一股绳,数百年前它就是这样逃避着生长,方圆几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棵,如今整片树林都是它的徒子徒孙。她知道哪个地方挂着祈愿的木牌,她也携带了一块,这样以后当她们再来到树下时,看见她挂上去的那只,就可以自豪地吹嘘:区区哑病怎么困得住我嘛!

      如果延久师傅肯花些功夫,钻研材料力学与人体构造,他或许能够打造出一副一百米的高跷,这样言和每迈一步,就会跨出七十米,同时底下的房屋、猪圈、牛棚、鸡舍连地基和里面的住户都会被她踢到天上,远远望去像推土机在筛米。没人愿意造这种高跷,所以言和无法俯瞰树林。不知道它其实像是一口大漩涡,一圈又一围地生长着高山榕、侧柏、冷杉松;在这些高大的木本植物之间,生长着毛竹、凤尾竹和蓬莱竹这样的禾本植物;它们下面是剑麻、鸢尾与龙舌兰,以及湿润的落叶,落叶下面是厚厚的软黄松针,松针下面是地衣苔藓,至于苔藓下面是什么,没人愿意费心去看,但它们一定也遵循着这种盘旋式的分布。在种类繁多的树上,有许多瓢虫振动翅膀,嗡嗡地从一棵树飞去另一棵;除了瓢虫,还有蚂蚁,它们爬上爬下,费尽心机吮吸树汁;除了蚂蚁,还有言和,她把高跷别到腿后面,像穿着一双离谱的高跟鞋,扒着树杈,想上树居然就上去了。

      关于言和上树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起初,树根有十人合围之大,覆盖着泥土、枯草等污物,与她等高的地方,有大鼎的口腔那么大,往上爬一阵子,就只有木盆那么大了。抬头望一望,不远处已经缩如碗口,可以推出,它还会继续变小,像手指,像筷子,像发丝。除此之外,它的颜色越来越淡,透着光,像泛黄的象牙。也就是说,比起树干,它更像一株缠着霸王鞭的巨大竹笋。刚才抬头的时候,她看见太阳还挂在天上,这有点不像话,放在往常,月亮应该升得很高了。太阳的光线仿佛被稀释了一样,落进她的眼里,让两只眼皮痒痒的,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就是这种时候,她的声音还是哑着,一点声响都炸不出——也正是这种时候,龙出现了。当时四周因为浓密的树荫而尽显绿色,就连言和自己,也不免为深深绿意所沤沥,从头到脚散射着橄榄色的光波,但那条龙却不受这种渐染,好像填得满满的画布上的一块空缺。它的头颅是白色的、躯干是白色的,就连声音也是白色的。它发出有如编钟与号角般洪亮继而低沉的鸣叫,从地下挺起身子。言和栖身的树干也随之拔地而起——那是它的角。它轻轻一甩,言和就掉了下去,像赶跑一只蜜蜂。裸露的地表上,繁多的萤光伴随着回流的地气,缠绕在龙的趾爪周围,将它靠下的那部分身躯变得朦朦胧胧,仿佛发源的地方有一盏神灯……龙慢慢睁开了眼睛,露出碧绿的虹膜与黑色的瞳孔,像停止转动的玉轮盘、教堂中碎花玻璃拱成的穹顶。它抖散自己的毛发与须髯,那又是黑丝绒一样的色泽了。

      后来言和多次质疑自我,她究竟看到的是白龙还是青龙,一条真正的龙不能如此乏善可陈。因此在质疑中,少女与龙的初遇又是另一个故事:当时季节走到深处,整片树林都是滚滚的绿浪,伸手在空气里一抓,就能听见掌心传出爆炸的声响,随即几股浓绿的浆液由此透过指缝射出。人在其中总要深几个色号,龙也不例外,它浑身上下都是青色,鳞片像是苦瓜上面鼓起的疙瘩。如前所述,它的眼睛仍是两轮翠绿,只是鬃毛从单纯的黑,变成了黑白两色。它的声音只像号角,编钟的声音是它颈上系挂的铃铛摇响的。那个铃铛大小像编钟,长相像编钟,声音也像编钟,所以它就是一个编钟……至于它是如何落单,又怎么到它身上的,是个远古的不解之谜。青龙张开大口,露出血红的牙龈与扁桃体,喷出的气体混杂着青草与树叶的味道,闻起来竟有些沁人心脾……但它的嘴实在太大了。在仙遥乡,如果猫狗张嘴,人们就拿出一些吃剩的骨头与肉去喂;如果张嘴的是猛虎熊罴,人们就要仔细分辨,究竟它是打哈欠,还是饿了;如果张嘴的是鳄鱼或者河马,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想,放下手头的一切往回跑,因为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人顷刻之间就会消失其中。言和看见龙的利齿,看见上面的寒芒,想起危言耸听的传说,鼓起全身气力尖叫一声,高跷也不要,像只捕鸟蛛一样手脚并用地跑开了。

      还没跑出树林,言和就意识到有三件事不对劲:第一,太阳还挂在天上,而且只是亮,一点热度也没有;第二,她的双足正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禁忌已经被打破了;第三,她刚才确确实实是喊出了声音,虽然只有一声,但是清澈而嘹亮,像一把快刀。她站定,慌忙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脖子,急切地想要试验,却发现徒劳无功,声音的线又从她的身上斩断了……她想,关键在于龙的出现,她转头跑回去,要去找到那条龙。

      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孩。像是刚从河边沐浴完毕,披散着长发,晒太阳一般在空地上端坐着。他的身体隐藏在过分宽大的朝服下,它是由古铜色的布料织就的,穿梭着金色的丝线与火红的缎带,往前推五个朝代,都没有这种风格的做工。他定在那里,岿然不动,仿佛下半身已经在土里扎根,整个人也像一块惺忪的树桩。可以想见,如果放任他在这坐着,不久就会有花蕾从他的嘴里与角上发芽,萼片旋转着爬下去,长出一层半透明的鞘将他裹住。日复一日,他在地上的部分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和环境融为一体,变成一株大猪笼草,或者一棵开两岔的榆树。考虑到仙遥乡并不处于热带,猪笼草的可能性还要小一点。言和绕过去,站在他身前仔细看他,看他额头两边,探出发丝的两只小角,像幼麂一样残留着婴孩的粉嫩。他垂着眼睑,睫毛像墨笔撇出的侧锋,双手端着她丢弃不要的高跷发呆。言和弯下腰,五指在他眼前一晃,男孩就抬起头,像主轴生锈的傀儡。他毕恭毕敬地递上那副过于修长的高跷,说:“还给你。”声音多少有一种来自莽苍的错觉。言和没有接,而是用手指来回的比划,做个噤声的手势,又在喉咙前画个圈。那少年漠然地看她表演,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看着看着,他的心情也变好了,于是站起身来,身上的朝服像熔炼的铁水一样流泻……他一言不发,手指像拈线一样合拢,还煞有介事地来回滑一滑,仰头看天。

      他提起衣服的下裳疾奔,双臂抬得如同后厨师傅拉面一般,但还是有衣角在地上拖行,那衣服实在太长了,人穿着它跑起来,就像一只雄赳赳的蜈蚣。言和顾不得拾起高跷,跟在他的后面,在大地上放肆奔跑的感觉久违地再次造访,鼓舞她的四肢百籁。由龙化作的少年一直望着天空,忽略了身后言和的跑动,似乎真的在追赶风筝。终于,他停在了一棵树前面,那上面有一只巨大的鸟巢,像草帽倒放其上。他提起一脚,踹在树干上,即使大树纹丝不动,他依然不知疲倦地重复这个动作。言和不知他要做什么,索性坐在草地上。不久,一只灰白色的鸟探出脑袋,虽然是一只嘲鸫,但体态臃肿得像鸭子。它开口,言和一个激灵,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干什么呀?”那只嘲鸫模仿着言和的口吻,不耐烦地问。因为言和很少不耐烦,所以它也就学个半吊子样。男孩落下手中的衣摆,叉着腰死气沉沉地命令:

      “把声音还给人家。”

      嘲鸫说:你知不知道你打扰我休息了?明天再来吧!男孩倒也不气不恼,只是额头变得铁青,嘴角咧开一个僵硬、湿淋淋而又阴险的笑容,从宽广的长袖里扯出一柄大斧头,比村里铁匠铺中最大的那把还要阔上不少。他抡动大半个圆,一斧子横劈在树干上,斧身瞬间没入了大半。那只灰白的鸟雀连忙改口:“别砍了,别砍了,这就给你送下去!”

      它叼着一只塞着木塞的玻璃瓶降落在男孩肩头,衣服的丝绸太滑,它还没能立稳就又飞了回去。言和接过瓶子,拔开木塞,仿佛自银河中汲取的流光从空空如也的瓶子里显现,汇成一条金线,随着呼吸一同被她吸进了肺里。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微微一热,大脑还没有下指令,声音倒先自己出来了。她患得患失地捂住嘴,怕说多了话,声音又溜走了。而后又惊喜地,怀着第一次涉水渡河的心情,断断续续地嘤咛:“谢、谢谢……”

      帮她找回声音的男孩依旧无动于衷,好像很累了,无所谓地说一句:唱歌试试。言和就唱起每当寺院里冬去春来交替时孩子都会唱起的歌谣:

      菩提落叶化泥尘

      几度轮回几度人

      戏生新儿怡雏蝶

      春意萌芽又相逢……

      她唱了开头就闭上了眼睛,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龙变的男孩鼻尖翕动,双目无神地将重心交给直觉的模样。他在虚无中寻寻觅觅,与言和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拉起她藕白色的手腕,将脸埋进她的掌心轻轻地嗅着。当言和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枕在她的大腿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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