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梦生》寅玄

40、喻桥来客

　　夜深人静，喻桥茶馆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所有店铺全都打烊了，整座长广商厦像是没了人烟气息一般死寂。
　　喻桥茶馆一如往常的营业，贾喻桥正坐于柜台里侧的椅子上翻看着账本，一名年轻的男子来到了茶馆内，只见他穿着一套熨烫整齐的蓝紫色西服套装，黑色皮鞋，头戴黑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只漏出鼻尖、嘴唇和下巴。
　　“阁下想吃点什么茶水？”贾喻桥感到来者不凡，目光在他全身上下迅速地扫视了一遍。
　　“青叶。”来者冷冷地道。他的声音异常清冷，仿佛不是从人体上发出，而是从冰冷的石头或者冰窖里发出的。
　　贾喻桥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线，摸着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胡须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来者道：“阁下，好品味！青叶这就上来，稍等。”
　　来者没有讲话，而是将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径自走到最里面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不一会工夫，贾喻桥便端着茶盘从后厨出来，一步一步朝来者走去。他落脚很重，每一步落到地上，都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您的青叶。”贾喻桥将茶水轻轻放到桌子上，拿眼瞟向来者的脸。只不过，来者帽檐依然压得很低，贾喻桥也仍然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边脸。
　　来者端起茶杯，放到鼻子下方闻了闻：“嗯！香！”
　　“您慢用。”贾喻桥见无法看到他的真面目，便不再去看，边讲边转身，打算回到柜台去。
　　“这便要走了吗？”来者仿佛能看穿贾喻桥的心思一般，突然开口道，“你不是还没问我是谁吗？”
　　“阁下，这是何意？”
　　“尊座当真不认识在下了吗？”来者说着，揭去帽子，露出了整张脸。
　　那是一张二十五六岁左右的脸，明明是一张男子的脸，却生得鬼魅妖异，流光溢彩！
　　“我为何要认识你？”贾喻桥故意装作不认识来者。
　　“别装了，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来者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出，“翠——树——老——妖！”
　　“哼，哼！好啊！”贾喻桥退出两步，目聚寒光，冷哼道，“没想到你居然没死，还找到了这里！”
　　“自然！很失望吧？哈哈哈，你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能死！那么深切的往事……五千三百年来，我日日提醒自己，早早来见你。你看，我是有多思念你啊！”来者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不是痛恨，而是快意。
　　“紫季，你休要猖狂，休要执迷！当年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是你们活该……”贾喻桥的脸色一落千丈，冰冷晦暗。
　　“我眼睛没瞎，我亲眼所见，你竟然还敢说什么咎由自取！老妖怪，五千三百年了，我等的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逃脱，我要让你给他偿命！”紫季说着，右手猛地一挥，茶水便向贾喻桥泼去。
　　说是茶水，但水脱离茶杯的瞬间，却变成了一颗颗极细的钉刺，无数只钉刺势如破竹般飞向贾喻桥。贾喻桥腾空而起，伸手一推，掌风呼啸掠来，将钉刺打得啪啪坠地，一个不剩。
　　接着，紫季用尽全力一掌打出，无数条小蛇便从他掌中窜出，弯弯曲曲地游着冲向贾喻桥；贾喻桥右手一伸，一颗枯树枝便出现在掌中，他拿起枯树枝狠厉地一劈，数条小蛇纷纷被打下，坠地而亡。剩下的小蛇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贾喻桥的身体，贾喻桥连退数步，翻身一跃，躲过了攻击；接着贾喻桥反掌又是一劈，又有数条小蛇坠地而亡，最后只剩下一条小蛇攻向他。
　　紫季再次怒喝一声，又是一掌劈出，唯一剩下的那条小蛇更加迅猛地飞向贾喻桥，俨然一副要吃了他的架势。枯树枝再次凌空横扫，小蛇不及，被拦腰劈断，坠落地面；与此同时，紫季一口鲜血喷出，血花四处飞溅，洒了贾喻桥一身。
　　贾喻桥起身冲向紫季，紫季顿时化作一条巨大的蓝紫色蟒蛇，呼啸着逃窜而去。贾喻桥追至长广商厦楼顶，紫季早已没了踪迹，苦情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一口鲜血喷出，抓捂着肚子，回了茶馆。
　　紫季负伤之后，无奈之下恢复真身，逃脱了苦情的追捕。他寻了一处山谷，将身体缩小到一米长短，钻进了山洞里。
　　“五千三百年了，不乘想这老妖怪的功力增长得如此之快，本洞主纵然勤修苦练，也敌他不得……”紫季想道。他运气疗伤，片刻工夫便恢复了人身。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链子，链子上挂着一块手心大小的黑色蛇皮，许是年岁太过久远，又可能是这块黑色蛇皮被取出的次数太多，以致于流年岁月，脱了颜色，有的地方俨然有些发白了。
　　紫季轻轻抚摸着蛇皮链，自言自语道：“我会想到法子的……我一定会杀了他，为你报仇……”
　　贾喻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五千三百年不曾出现的紫蛇妖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在此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找到了喻桥茶馆！他是何时，又是怎么知晓他的身份的呢？这一惊非同小可，贾喻桥顿时觉得前面的路途上又增加了一个大麻烦，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紫季一定还会再来，躲避不了，但他要做的事情刻不容缓，紫季在这当口出来捣乱，无疑是伤脑至极！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紫季不但没死，功力居然还增长得那么快，自己不但无法轻易打败他，竟还受了内伤！他明明记得当年紫季是魂飞魄散了的……尤其是最后那条蓝紫小蛇，威力委实了得，竟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气血倒流！
　　贾喻桥想到这里，便不再继续想下去，而是坐在了柜台里侧的椅子上，如往常一般翻看起账本来，但实际上他正在暗地里运功疗伤。这次伤的不轻，不运几次功，是好不了的。
　　“紫季暂且放在脑后，陆林公司的人今日没出现，倒是件怪事！”贾喻桥思忖着。
　　自打路林丘从里昂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陆林都会有一两个人在喻桥茶馆附近转悠，有时看起来是在溜达闲逛，有时看起来是在会见朋友，有时看起来是在招待客户，总之花样多得很。一般情况下，待商厦里客人散尽，其他店铺都打烊的时候，也就将近午夜十二点了，陆林的人才会佯装办完事地离开商厦。而事实上，他们是躲在暗处观察。
　　自然的，贾喻桥从没让他们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既然什么都发现不了，那么他也就不必在意茶馆营业时间的问题，毕竟那些人都只是人类，又能奈何得了什么！
　　贾喻桥运完功，长吁一口气，冷哼两声道：“路林丘，你可不要怪本座，本座也是没有法子……谁叫你是路林丘呢！”

　　深夜一点半，茶馆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男一女。男子看起来四十五六岁，身躯肥胖粗短，凸着大肚子，两眼色眯眯的盯着女子的胸脯，手在女子后腰上摸来抓去，一会儿又溜到女子的臀部上。女子看起来十分年轻，估摸着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竟比男子还要高出一个头来，穿着黑色的紧身短裙，浓妆艳抹，妩媚妖娆。随着男子的手那样一摸一抓，女子的腰身和臀部便一扭一翘，配合得十分和谐。
　　“欢迎光临。”贾喻桥抬起头来，笑着招呼道。
　　男女没有理睬贾喻桥，仿佛他是不存在的，只管自顾自地调情。
　　“宝贝儿，你想喝点什么茶？”男子的眼珠子始终没有离开女子的胸脯。
　　“红茶，我要喝红茶。”女子尖细的声音妖娆地响起，朱色的红唇火辣辣地一张一合。
　　“好，宝贝儿要喝红茶，那红茶便是最好的！”男子露出一脸浪荡油腻的表情，又朝女子臀部狠狠一抓。
　　“啊哟，讨厌！”女子红唇开启，犹如辣红辣红的火锅，全身冒着热气。
　　“红茶。”男子朝贾喻桥吆喝道，“怎么找了这么老的服务员，委实扫兴，若是换成个美人，那才起劲！”
　　“说什么呢！”女子佯装生气地嗔道。
　　“我说，还是宝贝你起劲！”男子马上一脸堆笑地讨好女子。
　　贾喻桥内心厌恶，却不动声色地道：“二位稍等，里面请。”
　　在男女猥琐地游戏着走向里座时，贾喻桥方才发出两声冷笑，随即进入后厨准备茶水了。
　　男子始终没有安分，蹭来刮去，胡乱撩拨。女子则是使劲浑身解数地摇首弄姿，卖弄风骚。
　　正在二人作乱之际，贾喻桥走到了跟前，干咳一声道：“茶来了！”
　　男女被他这一声咳喊惊吓到了，赶忙收敛起来，仿佛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是茶馆，而非酒店或者某个隐秘的场所。男子立时换作一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正襟危坐起来，不过这个表情配上他那肥胖的身躯和松弛的下巴，活像个小丑，显得异常滑稽。
　　“谢谢。”女子也跟着端起架子来，对贾喻桥道。
　　“二位慢用。”贾喻桥放下茶水，扭头的瞬间，心里默念道：“黄生和啊，黄生和，就你这等货色……”继而又在心里冷笑两声。
　　贾喻桥走后，黄生和与那女子又开始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起来。
　　二人就这样在茶馆里消磨了将近一个钟头，黄生和方才猥琐地笑道：“快走吧，宝贝，咱们这就去找个好去处……”
　　女子闻言又扭动了一下身躯，一双眉目滴溜溜地瞧着黄生和，掩嘴媚笑起来。
　　黄生和迅疾拉起女子，离了坐席，火急火燎地付完账，离去了。

　　约么凌晨三点四十分的时候，茶馆里又来了一名男子，身着黑色长袍，乌黑顺滑的长发，黑布拂面。他没有开门，一转眼便自门外来到了茶馆里面。
　　贾喻桥头也没抬，只道：“何事？”
　　“尊座，他在凤梧镇。”黑衣人朝贾喻桥双手作揖道，“消息一经确认，属下便立刻赶来禀报尊座，一刻也没敢耽搁。”
　　“什么？凤梧镇……”贾喻桥眯起眼睛道，“你且盯紧，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是！”黑衣人弯腰鞠躬，说完便要走。
　　“等等。这个你拿着，用它传信给我。”贾喻桥伸出手，手上豁然出现了一棵手掌长短的枯树枝，递给黑衣人道，“你只需将要讲的话说于它，无论我在哪里，都能听得到。”
　　“是。属下告退。”黑衣人右手接过枯树枝，往左手上轻轻一拍，枯树枝便立时没入左手。随着一抹黑雾飘起，黑衣人便不见了踪迹。
　　贾喻桥皱眉凝神，在柜台里侧来回踱着步，忽又舒展眉头，露出一撮冷笑，接着进入了后厨，约么过了一刻钟，他又从后厨出来，从柜台上拿起一个墨色的吊牌，走到茶馆门前，将吊牌挂到了门把上。之后，他又重新走到柜台里侧，坐到了椅子上，低下头去，不知摆弄起什么东西来。
　　吊牌在门把上刚挂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左右晃动起来，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贾喻桥仍然没有抬头。
　　随着吊牌的啪啦声，茶馆内兀自出现了两个奇装异服、神形怪异的人来，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根本听不懂的言词。
　　接着，又有几个人凭空出现在茶馆内，坐在一张圆形木桌周围，正全神贯注地听一个老者讲故事。老者身穿粗布麻布的衣衫，头戴麻布方巾，蓄着两寸长短稀松的白胡须，脸上神采奕奕，两手比划着，唾沫四溅，讲得正起劲。听故事的几个人衣饰打扮各不相同，但都披着长发，接连拍手叫好。
　　先前进来的那两个人仿佛没有争论出个所以然来，便一同来到柜台前面，朝着贾喻桥俯首鞠躬，指指点点，似乎是想请贾喻桥给评出个理来。贾喻桥嘴巴连动都没动一下，只将衣袖轻轻一挥，两人便消失不见了。
　　正在此时，一个三四岁的男童飞快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追赶他。男童头上戴了顶小布帽，上身穿了件粉黄色的麻丝短衫，下身穿了条浅灰色的麻丝短裙，短裙里面是一条乳白色的细纱里裤，他边跑边咯咯咯地笑。年轻女子身着浅粉色衣裙，长发高高挽起，发髻上带了一件简单的珠翠发饰，她边追边喊：“你慢点……哎呀，慢点跑……当心摔着了……唉！你慢点呀……主子喊你回去呢！”男童边跑边调皮地做着鬼脸，女子的话仿佛是催化剂，促使他玩得更加欢快了。
　　贾喻桥听到男童银铃般的笑声，忍不住抬起头来，目光柔和地冲着男童笑了笑，又朝男童摆了摆手，男童也向他摆了摆手。贾喻桥的目光追随着男童好一会儿，方才收了回来，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眼中的柔和光芒随即消逝。
　　那些奇异的人在茶馆一直热闹到天亮，才各自离去，茶馆里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早上八点钟，商厦其他店铺还没有开门营业，贾喻桥便关店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