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39、第39章

　　无视屋内交叠、你来我往的视线，温久霖推着宋浮出门，他小心地控制着轮子的方向，时不时用胯部顶住轮椅一侧，防止晃动，任由下方小石子滚动，宋浮没感到明显的起伏，安稳地坐在轮椅内。

　　“散会步吧，我有事和你说。”

　　灰白小路穿插在住宅之间，灰白黑和透明的玻璃反光成为这部分天地的主色调，俩人不声不响，就这样安静地散步，丝毫没有一点不自在。

　　“好久没有就这样走走路，看看天空了，天气真好啊。”宋浮大吸了口气，清爽的空气流到肺部。

　　“腿还痛不痛？”石膏固定着小腿脚踝，温久霖关切地问道，那则新闻出现没多久就传来宋浮骨折的消息，正好早上他在公司附近遇到了秦桑和司机，得知宋启回来，立刻赶回家里。

　　虽然钱霁和他说网上的消息都是宋浮自己放出来的，但网上讨论的那么激烈，宋浮被骂的也是最惨，宋启又突然跑回来，他有些不放心。

　　“不碍事。”宋浮心里暖暖的，在老宅那么久，也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腿，宋启只顾着一股脑将“赎罪卷”塞到她手上，仿佛只要她接受了，他的罪行就能少一点。

　　紧接着她就投下导弹，久久没等到他回应，宋浮卡住轮子，“停。”

　　“嘶，”是她在用脚刹车，反而温久霖叫出声，责备道，“两条腿都废了怎么办。”

　　“我问你，你知道我当年大学时为什么躲着你和钱霁吗？”

　　“为什么？”温久霖脱口而出，他很想知道原因，但同时也不敢询问，当时，不论是他还是钱霁都能感受到宋浮的疏远。

　　“因为愧疚。”宋浮凝视着某一个视线模糊的定点。

　　并不只是她对他们愧疚，她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对她也抱有愧疚。

　　这种愧疚让其他的情感挤压，任何的行为举止都会印上它的记号，宋浮不希望他们的情感最终成为负担，下意识选择了逃离。

　　温久霖显然明白了她什么意思，仍然重复着她的话，“愧疚？”

　　“嗯。愧疚。”宋浮强调道，“除了愧疚就是束缚。”

　　害怕失去、感到愧疚，下意识地选择去束缚。他们想要知道她的动向，想要勘探她内心的想法，想要将她牢牢地绑在身边，生怕她也出事。

　　“对不起。那天我实在是气昏头了，说出话不经过大脑，你别往心里去。”

　　一直以来，他不是没有意识，正如那天在宋浮家里，看到常野的那一刻，他的指尖都在发麻，他慌了，想也不想说出来的就是那句令他后悔的话。

　　这也是他不敢贸贸然来找宋浮的愿意，他现在仍然感到愧疚……

　　“你没必要和我道歉。”宋浮面无表情。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宋浮继续说道：“前段时间钱霁来找我，她和我说意清哥去世那天，她很后悔，后悔没有在我身边，这样那年我就不会被送去汉堡了。”

　　“事实上她即使是呆在我身边，我依旧会送去德国。那时候的我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不是吗？”

　　都还是初高中大学的年纪，在大人的庇护之下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们只能挣扎、放弃、默许。

　　“就像你总在想，如果当年开门的是你，我们之间也许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是久霖，你怎么会知道一切重来的话，你不会成为我？”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像是有一种魔力，酥酥麻麻让人想流泪，“那我又会变成谁呢？”

　　西边落日沾满白日未泼洒出去的红染料，镶嵌着金光，迎面照亮宋浮整张脸，她露出笑容，也金灿灿的，“我想了许多说辞，该怎么劝你放下呢？是意清哥哥也不想看到我们这样，还是日子总是要前进的。”

　　“但思来想去，他生前那么温柔，或许在天上想做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人呢？我这么一说他会不会压力很大？”

　　“日子好像也不一定非要前进，停下来也并不会怎么样。”

　　远处传来几声笑，楼梯处站着一个小孩，紧接着又蹦上来一个，另一个孩子则站在下方不动，摇着头像是拒绝什么，而后又和上面的那几个孩子一起笑，好像从录音机中传来般让人心生愉悦。

　　“所以啊，我希望你快乐。”

　　“不论你是站在原地张望，还是跳上高高的台阶，我都希望你都能快乐。”

　　他渐渐松开轮椅，绕到宋浮面前，蹲下和她的视线平齐。

　　宋浮盯着他，从额头，转移到眉毛，到鼻梁，滑到嘴唇和下巴，长得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却又不一样了。

　　“让你担心了。”他扶在她轮椅的两侧，低头看向她的腿“这腿应该也不是不小心摔的吧。”

　　被他猜到了，宋浮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故意的，不想上班。”

　　“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心里也不好受，还想着关心我。”温久霖摸摸她的头，她头发一下被弄乱，她没有躲闪。

　　“我可能要出国。”

　　放在她头顶上的手一顿，温久霖疑惑地问道：“因为宋爷爷吗？”

　　“你不一定非要按照他的想法做，你想要什么我和钱霁都能给你。”

　　宋浮笑着摇摇头，看来一时半会还不能改掉他这个没等她说完就着急的性格，“不是，不是因为爷爷，我很早就像出去看看了。”

　　“那你方才为什么拒绝？”温久霖问道。

　　“不是因为他，也不想因为他。”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想到常野说她喜欢画画，想到蒋文正那边的项目，现在好像不需要她也能够继续运转下去。

　　“我想去找自己。”

　　“找自己？”

　　“我大学的专业是金融，可是我好像不是很喜欢？”宋浮迷茫地看向天空，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喜欢这个概念她还在思索，只能半怀疑半笃信地说道。

　　温久霖：“确定了？”

　　“嗯！确定了。”

　　“暂时离开这里也好。”女孩浅笑，他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又想起宋浮刚刚的话。

　　“我发现你这人很喜欢套话。”

　　“怎么说？”

　　“我要是反驳你说永远不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钱霁会把你绑回来的”

　　“她才不会。”宋浮怼他，又像小时候那样，格外开心。

　　“久霖，走吧，”坐在天地之间，指尖微凉，她抚上他的脸，远处的孩子们蹲在一侧观察着人间的草地，宋浮温柔地说道，“该向前走了。”

　　*

　　常野在小区门口，一颗小石子在脚尖踢来踢去，他带着黑色口罩和帽子，手中拎着保温桶，桶内液体不停地打在壁上，像是即将爆炸的油罐车。

　　吃什么补什么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民间小药方，他炖了一夜的骨头汤，刚下课就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到宋浮这，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发消息也没人回。

　　小桑在蒋文正那边帮忙，没时间来接她，温久霖自然就接下将她送回家的责任，刚拐个弯就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常野。

　　他并不是很想见到常野，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宋浮为什么要将常野留在身边，长得像他哥哥的小屁孩，他怎么可能不膈应。

　　况且他还脑子一热去威胁了那小子，温久霖心虚地看向后面心情似乎很好的某人，默默地擦了把汗。

　　“那个……”温久霖咳了两声。

　　“怎么了？”

　　宋浮跟着他的视线望向保安厅那，有些诧异：“常野？”

　　这小子果然从来不听人说话，只是被她骂了一通之后倒是学乖了，还知道戴口罩和帽子，看起来——更加可疑了。

　　顾及到最近很多人注意着她这边的动向，快靠近常野时，宋浮摇下车窗开口道：“进去等我。”

　　他还眺望着远方，面前突然出现宋浮吓了一跳，再一看驾驶座是温久霖，表情瞬间凝固住，还是点头，往里面走去。

　　没多久，温久霖停下车，家属感十足地从后备箱取出她的轮椅，又扶着宋浮挪到椅子上，常野从远处走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家里出事了？”宋浮以为他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来找她，“还是钱不够了？”

　　她说出的不带有任何偏见，只是询问，但常野觉得异常羞耻，明明他穿戴完整地站在这，却觉得被扒光了扔在这俩人面前，他用力捏住保温桶，凉津津的手柄让他生寒。

　　他说道：“不是，家里没出事，你给的钱也够用。”

　　“先进去吧。”宋浮对一旁的温久霖说道，“你先走吧，他推我进去就行，待会小桑就来了。”

　　温久霖又嘱咐了几句，落在常野眼中十分亲密，就仿佛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他心下不是滋味，人能自在封闭耳朵和眼睛就好了，他低头想着，不久就听到汽车引擎发动声。

　　“你要我自己推自己吗？”

　　慌忙之下保温桶撞在她轮椅上，发出哐哐声，宋浮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的保温桶，问道：“手上拿着什么？”

　　“排骨汤。”常野露出开朗的笑容，手上不好拿，他放在她怀里，“你先拿一下。”

　　怀里泛着银光的保温桶，好似热气都在翻涌，宋浮摸索着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