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8、第8章

　　屋子吞没在黑色的大嘴之中，一只巨大的手忽然伸出扼住脖颈，喘息，大口地喘息，五脏六腑都在被挤压，呼吸被大脑短暂地抛弃，缺氧的恐慌短暂地占据了整个身体，屋外的树叶在客厅投下倒影，每一片都有自己的方向，像成群而来伺机蚕食猎物的鱼群。

　　路灯洋洋洒洒地落入几滴，宋浮低头，隐约看见自己的双手，黑色的，浓郁的黑，沾染了污水，只有她，一滴光也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有她黑得让人心惊。指尖不受控制地掐入肉中，只有这样好像才能浮上水面喘一口气。

　　她好像看见了一张脸，五官扭曲在水下。

　　却让她下意识觉得那张脸在笑，恶狠狠地在笑。

　　他在笑什么？

　　双手不自觉地向前伸去，五指湿濡，顿时猩红，滚烫的血从头顶淋下，发丝结成疤。

　　03:37

　　后颈渗出细密的薄汗，黑暗中只有急促的呼吸，宋浮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表。

　　是梦。

　　就这样呆坐许久才缓过来神，她起身走到厨房，从尚且温热的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红枣茶，红褐色的液体顺着杯壁流入她的食道。

　　难喝。

　　客厅里的电视荧荧亮光，闪着不同的五颜六色的画面。

　　她一个晚上在家的时候习惯打开电视，不至于吧让家里像是墓地一样。

　　安眠药就摆在餐桌上，宋浮犹豫了会，最终还是拿起毯子窝在客厅地板上。电视里在放着似乎是上一个世纪的言情剧，男女主撕扯着爱与不爱，哭得撕心裂肺。

　　茶几上到处散落着A4大小的纸张，大门右上方挂着一串风铃，那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温意清送给她的，风铃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鸟，轻轻被风拨动，就啼叫着转圈晃动。

　　随风翩舞的风铃，始终困着扇动翅膀的飞鸟。

　　那些飞鸟，她临摹过无数次，改编过无数次，但她从未画过她们的眼睛。

　　这张快收尾时，手脚蜷缩得已经有一些僵硬，眼睛也有些酸涩，她突然想起白天祝淮的眼睛，她直愣愣地看着她，何忆安说得没错，她的眼睛里有火焰，那一瞬间她甚至想要逃避。

　　天微微泛白，图上没有画眼睛的鸟却让她觉得正在盯着自己看。

　　荒谬，没睡好都出现幻觉了。她一把团起画纸，赌气般朝垃圾桶扔去。

　　电话突然振铃，她看了眼时间，六点半，这个时间点，谁会给她打电话。

　　“你昨天怎么没来？”似乎在赶路，对面喘息声顺着音空钻入耳朵，呼出的热气仿佛也浮现在眼前。

　　“我有说我要去吗？”宋浮轻笑，比预想听见出电视机以外的人声的时间要早，不自觉地心情好了起来。

　　不过也不算失约，她只是问了昨天晚上他在不在风肆上班，也没有说要去。宋浮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对面噤声的少年再次开口。

　　呼吸渐平缓，常野说道，“我有事找你。”

　　“一大早给我打电话就想说这一句话？”

　　“我今晚没有班，你在哪我去找你。”

　　电话里传来那头打招呼的问候声和欢迎光临的电子音，他应该是赶到兼职的便利店了。

　　“你在哪上班呢？”

　　“很远的地方，”时间不早，他要赶快把包子热好，已经有客人进来光顾，常野不耐烦地回道，“我去找你，报个地址。”

　　“澜颂大厦，前台报我名字。”

　　干净利落，宋浮直接挂断了电话，不带一丝犹豫。

　　她洗漱好出来就撞上客厅里鬼鬼祟祟拿着她的药瓶在一颗颗点的小桑。

　　“没吃，放心吧。”宋浮有些无语，“你知道之前原来多少颗吗，你就数。”

　　“不知道，”小桑摇摇头，又笑眯眯地说道，“但是我觉得你看到我在这数会告诉我有没有吃。”

　　这小姑娘，和何忆安学坏了，现在也鬼精鬼精的。

　　其实小桑进门时看到沙发上的毯子和茶几上摊着的杂乱的画纸就知道宋浮昨晚肯定没怎么睡着，没让她吃安眠药是不想她依赖性那么强，有些愧疚，“小浮姐……”

　　“好了，死不了，上班去吧！”宋浮蹬上靴子，拎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包麻利地跨入车内。

　　子公司离总公司不远，宋老爷子考虑得很严密，他怕以宋浮现在的年纪掌管总公司的事物会引起董事会的不满，所以现在这时候将她派到子公司锻炼一两年，哪怕没什么特殊的业绩，安安稳稳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她在来之前也大概了解了一些这里的情况，处理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小浮，”临近下班，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城东那边？”

　　宋译言的声音并不难辨认，小桑跟在身后和他一起进来，冲着宋浮挤眉弄眼，眼刀子直抛向宋译言的后背，刀刀扎肉。

　　宋浮给了个安抚的眼神，又懵懂乖巧地看向宋译言:“小叔叔您今天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情要过来处理吗？我们这都要下班了。”

　　“宋总，我去给您倒茶。”小桑转身朝门口走去，给他们留空间说话。

　　变脸倒是够快。

　　“谈了个生意，恰好在这附近，就想着来看看你。”

　　他松开领带，解开棕色西服扣，放松地仿佛真的身处一个值得信赖的舒适环境，靠坐在会客的沙发上。

　　“老爷子也真是的，你在总公司做得好好的，怎么想着给你调来分公司，”他端起小桑倒好的茶灌下去一大口，接着关怀道，“你最近惹老爷子生气啦？”

　　“没有啊，我在总公司都混熟了，突然被调来分公司，谁也不认识，简直就是举目无亲，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想的。”宋浮跺跺脚，撒娇道。

　　宋译言似乎很受用，带着气音，真的像是给小辈分享新奇的好东西的样子说道：“城东那个酒店你去看过了吧，不错吧。”

　　“也是恰好路过，看了眼，环境真的棒绝了。”宋浮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小浮喜欢，小叔叔把这个项目给你要不要？”宋译言哈哈大笑，开玩笑似的，“做好了，让老爷子给你调回总部！”

　　但是宋浮知道宋译言没有开玩笑，如果她答应下来，这个不知道藏着什么烂摊子的案子一定会落到她手上。

　　“不要！”宋浮嘟嘴，抱怨个不停，“爷爷嫌我碍眼让我来分公司，小叔叔你还要借机压榨我，还有没有人权了！”

　　宋浮嚎叫着捂住头，像是面对洪水猛兽。

　　宋译言深深地笑着，皱纹在眼尾蔓延开来，却仿佛藏着淬毒的针，“你啊，真拿你没办法。”

　　他一颗颗扣好衬衫和西服的扣子，从上到下顺着衣服将褶皱抚平，摆正领带，打开门回头说道。

　　“既然要下班，一起去吃个饭？”

　　不知情的同事们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她来公司并没特意强调身份也没有隐藏身份，只是宋译言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她发出邀约，不是摆明了她和上面有关系。

　　平白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小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将门关上，“宋总，待会我们还有一个会。”

　　“噢？是嘛？”

　　这时，内线电话响起。

　　宋浮指向电话：“是啊，真是可惜了，小桑你送送小叔叔。”

　　宋浮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松开方才一瞬间紧握的拳头，接起电话，“什么事？”

　　“宋总，楼下有个叫常野的人说来找您。”

　　一个刚走，一个又来，敢情她不会来上课的，她是来会客的。

　　“让他上来。”

　　常野来得凑巧，小桑将宋译言送走之后看到常野的脸，心下就有数，将人给带上来了。

　　*

　　巨大的高楼投下阴影，宋浮踩在影子里。

　　她今天穿着黑色高领打底衫外套着浅蓝色衬衫，领口微敞，棕色西服外套包裹着上半身，头发松散的绑在脑后，正如初次见到她那样，让人感觉干净舒服。

　　常野轻敲了两下，将门掩上，留出一道缝隙。

　　“坐。”宋浮看在眼里，颔首示意他坐到沙发。

　　“你昨天怎么没来？”常野没有听她的话坐到沙发，而是走到她的面前。

　　“昨天？去哪？”

　　她问她晚上在不在风肆的意思不就是要来找他吗？现在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常野摸不准，也问不出口。

　　宋浮：“你想我找你有什么事？”

　　突然转头，俩人四目相对，莫名不知道说些什么。

　　常野垂眸，手指都要在衣服上钻出个坑来，“那个……你那天说的……算不算数。”

　　“我说过什么事情？”宋浮装傻，常野的表情像是忍辱负重数十年，他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

　　“就……那个事情。”

　　越来越小的声音，直到模糊不清，宋浮走到书桌前，从柜子里抽出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协议，”又从笔筒中取出一支钢笔放在文件上，继续说道，“觉得可以就签了吧。”

　　“什么协议？”

　　牛皮纸文件袋打开，抽出来是一份合同。

　　出乎他意料，原本以为她合同上写的会是包养协议或者是假恋爱合同，没想到是一份资助协议。

　　“你慢慢看，我有点事情处理。”

　　“我可以添加一个要求吗？”常野坐在桌前，细细看完之后，认真坦然对她说道，“乙方不接受任何□□交易。”

　　宋浮不怒反笑，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笔塞到常野的手心，“不行，签吧。”

　　常野直接拿起笔就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前面的条款丝毫没有仔细确认。

　　“你不再看看，也不怕我给你器官全卖了。”

　　“你不像这样的人。”

　　“我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人？”宋浮问得很暴躁，嗓音略微有些尖锐。

　　她的右手指尖掐入左手手腕，常野收回视线却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不是这样的人？最近怎么所有人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明明一个两个都不了解她，真是可笑。

　　常野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肯定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为了男人的笨蛋女人聪明不到哪里去，他暗自忖度。

　　对，一定是这样。

　　宋浮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又回到开玩笑地语气说道，“我可是可能会要求你□□服务的人”

　　“今晚，帮我奶奶换个医院。”常野不理会她发神经，板着脸提出要求。

　　“那你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是什么？”

　　“回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