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俩还是分了吧》绛鱼鱼

2、第 2 章

　　2、

　　温遥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

　　高考放榜那天，天气异常炎热，艳阳高照，温遥查完成绩，骑着小舅借给他的自行车，吭哧吭哧从镇上骑回村里，到家的时候，满头满脸热出汗，背心上都浸满汗水。

　　刘丽蓉抱了晒干的麦子回来，恰好自家儿子正在院坝里擦拭自行车上沾染的灰尘，她把小麦放进柴屋，招呼温遥：“崽，晌午饭做好没。”

　　阳光下，少年起身回头。

　　灰蓝牛仔裤挽到了膝盖，浅棕色的衬衫，袖子褪至小臂，麦色皮肤是久经暖阳酝酿的颜色，他看上去像任何一个寻常人家里的小孩，戴着黑框眼镜，其貌不扬。

　　只不过比起做农活的同龄人，温遥斯斯文文的，倒更像个读书人。

　　“做好了，妈。”温遥把帕子放进盆里洗干净：“你先去，我马上来。”

　　“欸，好，你快来。”刘丽蓉打量着儿子，瘦高个，不出众，胜在清俊，就是不像她。

　　都说女儿像爸，儿子像妈，可自家崽怎么偏生反着来。

　　鼻子，眼睛，眉毛，都像极了那个没良心的讨债鬼。

　　刘丽蓉摇摇头，把胡思乱想抛至脑后，进厨房里拾掇拾掇，端菜上桌。

　　萝卜炖酥肉，炒莲白，一碟粉蒸排骨。

　　刚出锅的饭菜，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刘丽蓉提起筷子轻敲瓷碟：“今儿中午丰盛，崽，有啥好事啦？”

　　温遥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给他妈夹了一块蒸得软糯的排骨肉，囫囵吞着白米饭说：“我成绩出了？”

　　刘丽蓉怔愣：“什么成绩？”她一下反应过来：“高考？！”

　　“嗯。”温遥点头：“总分六百八，省排名两百多。”

　　刘丽蓉端着碗，愣了好半天，似乎在思考排名两百多是个啥概念。在她记忆里，儿子成绩一直很好，这点也随了他那个负心汉的爹。

　　“两百多啊，”刘丽蓉有些茫然，“你平时都考年级前十的吧，”她小声嘀咕，“这回才两百多…”

　　都说高考压力大，一开始刘丽蓉还不信，她家崽遇事沉着冷静，人又聪明，不可能让区区高考压力吓垮，看来学霸儿子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刘丽蓉不懂这么多，赶紧抓了温遥的手轻拍，安抚他：“没事没事，就比平时差了些嘛，差不到哪儿去，你们学校一千多号人呢，两百名也不错！”

　　温遥被他妈满脸的担忧唬住了，一晃神还以为自己真的发挥失常。

　　这次高考成绩还行吧，三次摸底也在这个线左右，没有超水平发挥，也没有太多失误丢分。

　　属于是他一贯的稳健得分了。

　　“呃…”温遥想了想该怎么解释。

　　刘丽蓉很少过问他成绩，但也知道高考非常重要，在温遥想出怎么解释之前，她又问道：“崽呀，你们那个高考，总分多少？”

　　“七百五。”

　　刘丽蓉有点震惊：“那你考得也不差嘛，就差了…”朴实的农家妇女掰起指头算：“七十分。那你们学校考得好哇！”

　　“……”这话倒也没说错。

　　在公立高中严格执行按地域招生制度前，温遥就读的省级重点高中，在他们这样的高考大省，几乎囊括了全省各地顶尖的小镇做题家。

　　依招生办对外宣传的话说就是，我们学校的本科上线率，不低于百分之九十，一本率超过百分之五十。

　　在参加高考前，一大半的同班同学已经走了高校自招，或者家里条件好的直接拿世界名校offer。

　　温遥笑了笑，柔声道：“妈，我校排名还是前十。”

　　刘丽蓉纳了闷了：“那你刚才说两百多？”

　　“省排名。”温遥低头啃排骨：“全省理科好像接近二十万人吧。”

　　“！！！”刘丽蓉喜笑颜开：“我儿子争气！”

　　“多吃点！”老母亲给他夹菜：“崽啊，那你的成绩，是不是够上大学啦？”

　　“嗯。”温遥点点头，说起上大学，他舔了舔下唇：“妈，上大学花钱。”

　　懂事的少年欲言又止。

　　刘丽蓉明白他的意思，单亲家庭本就困难，农村里的单亲家庭，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儿子要做啥，刘丽蓉从来都竭尽所能支持，哪怕朴实的农村女人不晓得念书以后到底有啥用，但她毫无保留地相信温遥。

　　“去！”刘丽蓉笑呵呵地：“你可是咱们家里头一个大学生呢！”

　　“学费和生活费，我自己打工赚。”温遥说。

　　刘丽蓉拍拍他小臂，凑近了安慰：“别担心这个，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能给你凑足学费。你姥爷家那两亩地，记得不？你姥姥姥爷计较着留给我呢，你小舅也想要，说是拿了地给你表哥修婚房。”

　　温遥瞬间明白他妈的意思，拿地换钱。

　　农村里的人，最在乎的不过那一亩三分地，哪怕再贫瘠的土地，在他们眼里，都是属于自己的最重要的财富，就像城里人最看重自己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哪怕那房在三环外的郊区。

　　刘丽蓉也一样，为了那两块地，说话声和蚊子一般大的温柔女人，也有急上头与亲弟弟吵架，争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

　　温遥说：“我不要。”

　　刘丽蓉拍桌，劝他：“那不行！崽啊，你好生念书，”她笑眯眯地，仿佛任何困难都不是困难：“有妈在呢，妈还能给你挣。你以后挣了钱，把妈接到城里住！”

　　温遥咬住下唇，紧紧盯着盘子里那块挑了一半的排骨肉。

　　一抬头，是母亲坚毅而温柔的目光，良久，他把眼睛埋进饭碗，重重点头：“谢谢妈。”

　　填报志愿那天，温遥手心里全是汗。

　　北京，上海，杭州，在三座城市里点兵点将，都是他没去过的，外面的花花世界。

　　想了半天，默默拿出地图，计较着距离有多远。

　　小县城，大城市。

　　中国那么大，横跨了半个亚洲。

　　去那边，要坐飞机吧，机票应该很贵。

　　温遥看了很久，最终在第一志愿填上离家更近的城市。

　　就在隔壁省，省会，也是一座非常不错的高校，不算顶尖，但也能排上全国前二十。

　　那年头，高铁还没有四通八达，坐普通的绿皮火车过去，车票只要几十块。

　　提交志愿前，少年老成一向稳重的人，双手竟意外地发抖。

　　最终咬了牙，把志愿交上去。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村子里有人放烟花和鞭炮。

　　刘丽蓉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破天荒地拾起旧手艺，扎了一个喜庆的红灯笼。

　　烟花燃放得热烈，噼里啪啦点亮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焰火燃尽的气味。

　　温遥看见刘丽蓉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抬起头去看那漫天烟火，手里还紧紧攥着半个大红灯笼，他笑着上前：“妈！”

　　刘丽蓉回头，也冲他笑：“选好啦？”

　　温遥点头：“选好了。”

　　烟花倒映在母亲眼中，温遥轻声道：“妈，我要上大学了。”

　　刘丽蓉站起身。

　　温遥忽然转头，朝着烟花撒丫子跑过去，跳起来，兴奋地欢呼：“我要上大学啦！——”

　　高三与大一交接的那个暑假，是人生最轻松的时候之一。

　　没有作业，不用复习，劳累了一整年的学生崽是连最严格的家长都格外怜惜的，大人们放任这帮即将成年的孩子天南地北的撒野，而不再拿着鞭子像赶牛一样催促他们好好学习。

　　温遥在家里休息了几天，等到初夏的水稻都被太阳烘干水分，他收拾起行李，准备到省城一家酒店打工帮忙。

　　临行前，刘丽蓉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帮他收拾行李，叮嘱他孤身在外，多多注意安全。

　　温遥接过刘丽蓉递来的衬衣，抓了抓后脑勺，赧笑道：“放心吧妈，那酒店是我一个学长家里开的。”

　　刘丽蓉问：“高中的？”

　　“嗯，魏延泽，你认识他吧。”

　　温遥低头，把衣服折叠整齐，放进一个很大的塑料行李袋中。

　　“认识…有钱人家的娃。”

　　刘丽蓉不说话了，良久，轻轻地叹口气：“怪妈没用，还要你自己打工挣。”

　　温遥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摇头，认真地说：“妈，以前要不是你坚持，我根本不可能到省城去念重点高中，也不会认识那么多优秀的同学和老师。而且我都快成年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刘丽蓉看着他，没一会儿，背过头去，手背抹了抹眼睛，等到她再次转回来，却是笑着的，眼尾有些发红，欣慰地说：“我崽长大啦。”

　　温遥倾身，抓了抓妈妈略显粗糙的手，咧开嘴角：“那我走啦。”

　　刘丽蓉点头：“找到地方了给妈打个电话，别舍不得话费。”

　　“知道，妈。”

　　按计划，温遥要先拖着行李袋坐上同村人的摩托车，被载去县城，然后到县城汽车站买票进城里，歇息一晚，再拖着沉重的行李袋搭火车进省城。

　　那年头，农村里人还不少，不像如今这般，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耄耋之年的老人，连带着古老的山野乡村一起，逐渐凋敝在时代洪流中。

　　村里人往上数十代皆出自一家，互相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亲戚关系。

　　高考放榜后，村里人都晓得出了个大学生，温遥出发前，村人都热心场地来问能不能帮上忙，得知温遥要去省城，平常来往不多的一个小舅拍胸脯：“我有摩托，载娃娃去嘛，方便得很！”

　　推辞不过，刘丽蓉答应了。

　　那小舅帮着温遥把行李袋系在车后边的架子上，重重拍了拍：“放心，稳得很，不得掉！”

　　温遥背着书包，坐上摩托，闻到了小舅身上的汗味，他耸耸鼻尖，回头望向刘丽蓉。

　　母亲立在田埂旁的石头上，不到五十的年纪，却因操劳而头发灰白。

　　听人家说，母亲年轻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大美人，要不然身为城里人的父亲也不会为她留在这穷乡僻壤，只是后来……

　　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就像以往每一次，刘丽蓉送他去念书，她就站在那块石头上，身后斜立着一棵结满果子的桃树。

　　“等你把桃子吃光，我就回来！”温遥挥手，刘丽蓉笑起来：“好。”

　　小舅拧把手，发动了摩托车。

　　温遥抿住下唇，哪怕脖子扭酸了也不肯回头，视线久久没有离开母亲。

　　发动机轰隆的声音提醒着刘丽蓉，孩子又要出远门了，她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两步。

　　小舅爽朗大笑：“走咯大学生，飞黄腾达去咯！”

　　刘丽蓉挥手，温遥抓住了小舅的衣襟，只听摩托嗖地一声，箭似的蹿了出去。

　　温遥早上出的门，中午才到县城。

　　小舅这回开的慢，平时开惯了飞车，也知道不安全，这下后边坐了个大学生，他感到责任重大，所以一路都小心谨慎，速度也不快，到县城刚好赶上午饭。

　　把车子停在汽车站旁边的餐馆，小舅给轮胎上锁，拍拍温遥的肩膀：“走，请我们大学生吃顿午饭。”

　　来之前，刘丽蓉就叮嘱过他，在外边尽量别欠人情。

　　小舅点了菜，温遥就偷偷去找老板付款，老板心宽体胖，憨厚地笑道：“你个娃娃来给啥钱，让你爸来给嘛！”

　　原来是老板把小舅认成他爸。温遥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舅舅。”

　　老板嗓门大，小舅也听见了，赶忙起身上前，拉住了温遥把他拽到身后，佯装愠怒道：“你这娃不懂事嘛，哪能让你个小娃娃给钱呢，我来！”

　　热心肠的小舅付了饭钱，把温遥送到汽车站里，又往他书包里偷偷塞了个东西。

　　温遥去了趟卫生间，没看见，一回来，只见小舅两手在裤兜边揉搓，一副被他吓到的模样，赧笑道：“这娃走路咋没声。”

　　“小舅，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就行了。”农忙时节，家里活多，还让对方陪着自己一块儿等车耗时间，温遥感觉不太好，他把行李袋的手提绳抓住，从小舅手里接过来。

　　“没事儿，车快到了，再等会儿。”小舅说。

　　温遥到底没拗过他，小舅陪他等到汽车来，又帮他把行李扛上车。

　　等温遥找到位置坐下，车内售票员催促送行的家属下车，小舅才憨笑着下车去。

　　温遥一低头，小舅在窗玻璃外冲他招手：“慢走啊，温遥！”

　　客车启动，驶出狭窄的汽车站。

　　温遥将书包抱在怀里，售票员从前往后挨个收车票费，他打开书包，刘丽蓉把路费和一点生活费放在书包最里层的兜里。

　　伸手进去，摸到个硬纸片，温遥一怔，纸币总不是硬的吧？

　　害怕钱丢了，慌忙拉开书包拉链，只见书包夹层里，包着一个红包。温遥愣住了，红包边上，是刘丽蓉帮他装好的五百块钱。

　　温遥打开红包，里边整整齐齐地塞着四百，全是大红毛爷爷。

　　他忽然想起上完卫生间回来，小舅鬼鬼祟祟地放下他的书包。

　　红包里没有只字片语，温遥却感到十分的沉重。

　　取了一张五十块整票，他把红包小心翼翼塞回去，和刘丽蓉给的五百块一起放好。

　　售票员到他面前，温遥把五十块给她，她看了眼，笑：“学生啊？高中？”

　　“毕业了。”温遥眨巴眼睛：“要上大学了。”

　　周围同行的人回头来看他。

　　售票员惊讶：“大学生呀！”

　　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件了不起的事。温遥坐直上身，点了点头。

　　汽车驶出县城，温遥坐在窗户边，盯着窗外次第掠过的风景。

　　天黑之前，客车抵达青岩市，售票员通知乘客下车。

　　温遥背上书包，从座位上方的货架取出行李袋，随着进城的人流，匆匆忙忙涌出沙丁鱼罐头似的客车。

　　青岩的客车站就修在火车站旁边，只需要在青岩歇脚一晚，坐明天早上的火车，就可以到省城宁北，到那里魏延泽会来接他。

　　温遥拖着行李袋，并不打算写旅馆入住，他身上的钱不多，能省则省。

　　幸好火车站够大，进站后找了一处犄角旮旯，温遥把外套拿出来披在身上，背靠墙壁坐下。

　　放眼望去，都是进城的打工人，为了省点落脚钱，就在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铺上棉衣或者外套，躺下将就一晚。

　　温遥怀抱书包，环住双腿，下巴搭在膝盖上，茫然又兴奋地憧憬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