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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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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甫先生早年间游学欧美,深受西洋文化影响,他的书房也是仿的欧式,建在小阁楼上,落地大柜子、挂柜、书架,一水的外国货,锁在柜子里的、摆在架子上的、摞在地上的,这里一捆,那里一垛,到处都是书,简直拥挤得叫人没处下脚。
挨着落地大柜子倒是设了张宽大的书案,旁边摆了张圈椅,只是椅子上也摞着书,更别说中间还隔着重重书堆,君蕊看来看去,也只有楼梯是空的,往上是一方平台,太阳透过窗户洒在台子上,像是个安静读书的地方。
领着君蕊来的仆人打开门,并不进去,歉意地道:“实在乱了些,这些书才搬出来晒过,还没有来得及归置呢。”
君蕊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跃跃欲试道:“无妨,你去忙吧,我自己看看。”
那人又鞠了个躬,就无声离开了。
书房昏暗,只有高高的窗户里穿过一些光线,更添幽魅,幢幢书影间好像藏着无数秘密,君蕊不禁兴奋起来,感觉自己成了外国童话里误入秘境的小女孩,即将开始一段神秘的探险。
君蕊为这个想象感到不可抑制的兴奋,她怕冷似的抖了抖,拉紧了身上的披肩,蹑手蹑脚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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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君蕊而言,这是生命中极平常的一个上午,除了见到了让二哥赞不绝口的二嫂,就再没什么可提的了。对陈少泽来说,却几乎是一生中经历的最为玄妙的时刻之一。
陈少泽是个极漂亮而富有生气的青年,正处于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任是谁一看见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要忍不住微笑起来的。
这日他为翻找一份手抄文件,偶然回到老房子,进门就见他姐姐正恭敬地服侍一位陌生的太太,见他进来,先是眉开眼笑,接着就装出一副怒容来,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忘了家门往哪儿开了呢!”
陈姑妈在旁帮着说:“是呀,少泽,你也大了,该寻个正经营生了。你正经也是个留过洋的高级人才,就是不进部院,谋个教职也好。整日不清不楚的混日子,叫你姐姐多焦心。”
少泽还没开口,陈碧华已截口道:“姑妈快别说他了,他主意大着呢!我说他,他还不耐烦。”又对少泽道,“这是君行的母亲,还不来问好。”
少泽素来尊敬姐夫,得知方太太的身份,吃惊之余,自是不肯失礼,忙鞠躬问好,上前执晚辈之礼相见。
这时方太太已经和陈家姑侄交锋完毕,正吃闲茶,兼考察媳妇的为人处世,猛见到一个漂亮的青年,不由多看了两眼,微笑道:“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不愧是你弟弟。”
后一句话是对碧华说的,碧华忙赔笑谦逊。
少泽耐着性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到楼上找文件。等他三两步上楼去了,碧华才猛醒过来,拍了一下额头,“哎哟!忘了告诉他了,小妹在书房呢,别冲撞了小妹。”
“都是亲戚,你也太小心了。”陈姑妈笑着,试探地看向方太太。
方太太脸上带笑,点一点头。
陈姑妈大喜,眼睛胡乱往下一瞟,看见面前的香茶,一拍手道:“你不是有从国外带回来的红茶,怎么不去煮一壶给你婆婆尝尝?”
“姑妈,那茶叶——”陈碧华才说了几个字,收到姑妈递来的眼色,顿时醒悟过来,笑着敛裙起身道,“还是姑妈想得到,我这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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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泽径直穿过昏暗的走廊,推开书房的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四处打量,很快就看见楼梯上垂下来一角披肩,浅驼色,软软的叠在暗红的楼梯上。之所以知道这是一条披肩,是因为他姐姐就有一条一模一样的,一条就要三英镑。
陈少泽心里突然就好奇起来,他小心地避过书架,探到楼梯旁往上一看,这一眼不打紧,简直神飞魄荡,整个脑袋都变得空白了一瞬。
只见楼梯上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全身都包裹在一条大披肩里,她也正带着两分惊疑望过来,一双眸子乌黑,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的上方,让她看上去就像蚌壳里深藏的一颗稀世宝珠。
这种似乎不属于尘世的美冲击性太强,让陈少泽罕见的瞠目结舌起来,他试着调动喉咙发声,舌头和牙齿却全然不肯配合。
“你……这本书是你的么?”他看到头顶的女孩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似的,举起膝盖上的书挡在脸前,这么问道。
语言能力暂时还没有恢复,他只好咽下不甘,点了点头。
女孩松了口气似的,不自觉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极了他漂泊海外的每个寂寞的晚上都会悄悄思念的那轮中国的月亮,“那你可真厉害。”她跳起来,快步走下楼梯。
陈少泽不意她这就要走,忙让开路,讷讷道:“我有什么厉害的,你才厉害呢,原文书也看得懂。”
君蕊将书放在椅子上,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看不太懂,有些过于艰深了。”
这时门外飘来一句话:“你若有兴趣,让他教你好了。”
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却是碧华走进来。她打量了两人一番,笑眯眯地拉了君蕊的手,说道:“原来你还懂德文,懂一点德文是很好的,”指着少泽道,“这是我弟弟,看样子你们已经认识了。他就是在德国读的书,精通德文,你若不嫌弃,叫他给你当老师。”
闻言,君蕊和少泽对视一眼,都默认了“已经认识”这件事。
碧华看君蕊只笑不说话,便掉转话头,对少泽道:“快开饭了,我们先下去,你也马上来啊。”
少泽点头笑道:“姐,你放心吧。”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在青年男子中属于很好听的,君蕊就被他这一开口给惊艳了,临去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到了中午,方君行也回来吃饭,大家按长幼亲疏坐了,上了七八个小菜,都是正宗的本地风味。方太太虽有几年不见儿子了,倒不很失态。母子两个见过面,在餐厅坐下,方太太便问他的工作。
方君行详细说了,又大力为爱妻鼓吹一番,说陈碧华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学问,又是怎么得学校的看重,说得方太太都不觉肃然起敬,心道自己怠慢媳妇了。
碧华只是笑,在另一头拉着君蕊和她说话,问她:“你爱看戏不爱?过两日有文明戏看。”
君蕊道:“我只爱越剧。”
陈家本是南人,碧华听了更喜,便怂恿她唱几句,君蕊翘了兰花指,唱一句“记得草桥两结拜……”,坐在方君行身边低头用饭的少泽只觉后背窜上一股电流,整个脊梁骨都是酥麻的。
可惜方太太立马就递了一个眼刀过来,骂道:“我不叫你和那些戏子来往,你不听话是不是?”
君蕊连忙噤声,求救地看向兄长,君行看着不落忍,帮她说话:“不过是些苦命的女孩子,有什么要紧。”
方太太就调转矛头,连他也骂上了:“你就是头一个胆大妄为的,我看她都是学你!”
方君行讨了个没趣,暗暗对着妹妹呲牙咧嘴,君蕊捂嘴偷笑。
到底顾虑到这是在别人家里,方太太骂两句就罢了手,又有陈姑妈陪着说话,三两下岔开,也就过去了。
吃过中饭,碧华要安排母女两个睡午觉,方太太道:“不用忙了,我们这就回去。”碧华看向君行,君行笑道:“那等爸爸来了,我和碧华再去请安。”碧华便不再多劝,忙着打点送给她们的东西。
君行还道:“这么多东西,人力车不好拉。”
听得方太太一肚子气,心道这个儿子竟是给别人家养的,亏得亲家公没了,这要是还在世,白得一个孝顺儿子,不知多欢喜!
碧华还不至于没这点眼色,笑着拍他一下,依旧打点好了交给黄妈拿着,叫了三辆人力车,歉意地道:“本该派汽车送你们回去,可惜家里只有一台旧汽车,君行还要赶着上班。”
方太太这时倒很通情达理,说:“他是教师,该体面些。”
碧华再三致歉,又不舍地拉着君蕊的手,嘱咐道:“有空常来玩。”她只有一个亲弟弟,倒是真心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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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蕊在唐府足足住了一个礼拜,才等到她爸爸姗姗来迟。
方老爷名同义,五十许人,蓄了一点胡须,面容清癯,穿长袍,看着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和唐大帅是同窗,两人当年在一众同窗中交情最好,正经烧过香磕过头的结义兄弟,方老爷的脚一踏进城门,唐大帅就知道了,当晚就拨冗来家,摆宴给他接风。
冷月幽幽,照着朱栏碧瓦,大插屏上落下梅枝的影子,佣人来来往往的端菜搬酒,堂上都是心腹属下,唐大帅请方老爷坐了上首,便命请出夫人来,叫唐夫人执壶,唐少帅捧杯,请方老爷饮洗尘酒。
方老爷接了酒杯,只端在手里,笑道:“你不安好心。”
唐大帅奇道:“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你明知道我量浅,还摆出这样大的阵仗,不是存心看我笑话,是什么?”方老爷竖起手掌,朝他摇了两摇。
唐大帅哈哈一笑,“我倒忘了,你是一沾酒就上头。不过别的酒不喝也就算了,这一杯还是要喝的。你就是不看在我们夫妻面上,总要卖女婿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