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星辰》宁占竹

3、狼山火

　　安国公主出生的时候，已经到了秋日，秋天很好，天气凉爽，草盛马肥，杜大人说，一般来说，打仗都是凑这个时候来。
　　我以为是句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边事不利，陛下离宫已久，还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安国公主还没有满月，因此没法离开杜大人身边，我知道，若是她一旦断奶，陛下一定就会把她抱走的。
　　杜大人每日里都守在她的身边，生怕一睁开眼睛，她就不在了。
　　我不知道世界上的所有母亲是不是都是这样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知道，即使是猫猫狗狗，也绝不忍心抛下自己刚出生的幼崽。
　　但是皇后来了。
　　皇后那一日找到我，让我带她去见杜大人。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但是如今陛下不在，我也无法违逆皇后的意思。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后一下子跪在了杜大人的面前。
　　杜大人静静地听着皇后的话，她垂下头看了看安国公主的脸。
　　然后她抬起手，将安国公主放在了皇后的怀里。
　　“我去。”她说道，声音不高，但是却透露出了某种与她平日里截然相反的气质。
　　“娘娘，我不会再回来了。”她说道，也跪了下来，她低下头，额头触碰到了冰凉的地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希望娘娘能够好好对待她。”杜青山轻声说道，“看在杜青山这辈子的功劳的份上。”
　　皇后惊的将孩子交给了我，也叩首于地。
　　“大人，”皇后轻声说道，在她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她笑了起来。
　　“这样么，”她笑着说，“好像也真是，很有趣啊。”
　　然后我看着杜青山以手撑地，艰难的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已经虚弱的几乎不能下床了，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力气。
　　而她站起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甚至还没见过她站立的样子。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笑得眼角眉梢好似新月，皇后命我帮她梳妆，我接过了皇后带来的衣服。
　　一品武官，麒麟奋爪，大红官服，雉尾金冠，玉带盘砌，腰悬宝剑。
　　她坐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帮她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
　　我从来没有碰过男人的官服。
　　我突然意识到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杜青山，而如今那个传闻中的人物，终于第一次活在了我的面前，她拔剑出鞘，两指一弹，金石之音，她却忍不住失笑了一声。
　　“这剑有多久没有磨过了。”她笑着说。
　　我将大红官服给她穿上，她瘦了太多，因此显得很是宽大，她抬起手来整理着自己的鬓角，黑色的眼睛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里的杜青山。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僻万户侯的杜青山。
　　明亮而锋利，就像是秋风一样。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她笑了起来。
　　“我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她忍不住说道，然后伸出了一只手，“作为我的学生，若是和娘娘说，我想带你出去一次的话，她应该不会反对吧。”
　　我的心脏猛然跳了起来。
　　我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际遇。
　　一瞬间我诚惶诚恐，她却一直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我的答复。
　　“好啊。”我说道，“杜大人，我真的很想出去看看。”
　　“即使注定一生都是笼中之鸟，也要出去看看吗？”她问道，“若是出去了，你大概以后呆在宫里都不会快乐了。”
　　“但是我想看看。”我轻声说道。
　　我真的想在死前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我的确是笼中之鸟，永远飞不起来的笼中之鸟。
　　但是若是能借到一双翅膀，即使只有短暂的飞翔，我也要去看看。
　　“果然是我的徒弟。”她笑了起来。
　　她笑的酣畅淋漓，似乎用尽了平生不得志。

　　于是我跟着杜大人，出了宫门，去了塞外。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黄云陇底白雪飞，也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燕山之雪大如席。
　　我突然明白了一种痛苦，叫做却将万卷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我觉得自从出了门，杜大人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但是我又担心是回光返照。
　　她的精神也很好，和兵士们玩笑嬉闹，就像过去那些痛苦的日子都被抛进了水里一样。
　　战事进展的很顺利，成功为皇上解了围。
　　然而杜大人不打算去面圣。
　　“你还记得，我和皇后说，我不会再回去了么？”她轻声说道。
　　我记得。
　　“过来和我喝杯酒吧。”她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喝过酒，我的年纪喝酒的确也不太好，但是我走了过去，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我先夺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没规矩，回到宫里会被扣月钱的吧。”她笑着说，伸出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回去我就改了。”我说道。
　　“你会顶嘴了。”她笑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说起来，你听说过杜江明么？”她问道。
　　“前朝名臣，”我回答道，“怎么会没听说过。”
　　“他是我父亲。”杜青山说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名门之后。”
　　“父亲和我说，人这辈子总得问心无愧，俯仰天地。”她说道，“然后他被砍头了。”
　　“所以我觉得他说的可能不对吧。”她说，微微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但是后来我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到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杜青山说，她拎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
　　“我是独生女，所以不算根，没必要除。”杜青山笑着说，“我倒也不是因为报仇所以加入了皇上的队伍。”
　　“那是因为什么？”我问道。
　　她喝完了酒，眉宇之间似乎明亮开阔了起来。
　　“生民有倒悬之急。”她笑着说。
　　我一震，坐直了身子。
　　“也许陛下已经忘记了他到底是为什么打天下的，但是我还替他记着，”杜青山淡淡地说，她扶着额头，手中的空杯子被随意地拎着。
　　“我当移山填海，以解生民倒悬。”她轻声喃喃道。
　　我那一瞬间明白了皇上也许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女人，他总是说，你若是爱上了别人，就会替他打天下，覆了朕的江山。
　　“这不只是他的江山，也是我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杜青山笑着说，她到底醉了几分，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你不只是个女人，”她轻声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可以是个人。”
　　“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 不当为此生市名。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 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 此市名也。”她低声背诵着什么，可能是她父亲在她年幼的时候让她背下来的文章，也许她那个时候和我一样大，也什么都不懂。
　　但是她背下来了。
　　她好像也懂了。
　　士大夫。
　　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
　　我此生只听过一遍，但是我却背了下来。
　　这种事情我曾以为和女人没有什么关系，我等都是女流之辈，是供赏玩的金丝雀，也许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的飞翔吧。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有人报三更，雪花在黑色的天幕上飘飞了起来，她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她平淡地说，“明天把我的人头带去给陛下就好了。”
　　然后她抽出了那把剑，她特别磨过，现在很锋利。
　　我之前不懂为什么她身为将军还要磨剑，根本派不上用场，得危机到什么地步，才会让将军亲自用剑呢。
　　然而我现在明白了。
　　她是给自己磨的。
　　这样死的时候不会太疼。
　　她走了出去，走的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我像是定在了那里一样，不能动弹分毫，就那么看着她一步步地走进了漫天飞雪之中。
　　第二天的时候，果然有人把她的人头带给了皇上。
　　我看到年轻的天子似乎很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去。
　　“把尸体缝合了再下葬。”他吩咐道。
　　“而且，她是你们的将军，你们去送送她吧。”他说道。
　　然后他转身走了。
　　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或者说一眼都不敢多看。
　　我没来由的想起了年幼的时候的记忆。
　　我曾经见过乡里的白事。
　　师父你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师父你上西南，溜溜的宝马，足足的盘缠。
　　师父你上西南，你甜处安身，你苦处花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