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星辰》宁占竹

4、平安扣

　　太后端坐在案前，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是的，你的母亲的确是叫杜青山。”
　　“我倒是不必和你隐瞒什么了。”太后平淡地说，“你若是喜欢当朝天子，大可以和他成亲。”
　　安国公主怔了一下，“如此说来，我和陛下不应该是兄妹么？”
　　太后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平安扣，“谁说你们是兄妹了，你是杜青山的女儿，他是先帝的儿子。”
　　她垂下眸子，岁月之余，尚存几分绰约的风姿。
　　安国公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当朝天子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如果说起来我此生最痛苦的事情，即使我成为皇后，成为太后也没法忘怀的事情的话，那必然是被敌人俘虏。
　　我姓章，章台柳的章，没有名字，父母一般叫我柳儿。
　　我在十六岁的那一年被许配给了节度使大人，他年少有为，是无数人心中的梦中情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当然对我很好，因为那个时候，章家很有地位，坐镇西南，裂土封侯，但是我的父亲知道大厦将倾，必然要另寻良枝。
　　于是他们看中了他。
　　他也看中了他们。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对我温柔体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理当为他付出一切。
　　我被俘虏之后，我只想着不要牵连他，趁早寻死的好。
　　然而却没有这个机会，敌人似乎对这个成果十分满意，我被献给各种人赏玩，我自幼被人赞不绝口的美貌被无数人把玩观瞻，被他们品头论足，仿佛在鉴定什么古玩玉器一样。
　　我只想去死。
　　然而我却逐渐想到了一件事。
　　我已经被抓走一个月了，或者两个月了，或者更久。
　　他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我在绝望和泪水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从牢狱被送到别人的床上，逐渐对时间的观念也模糊了。
　　也许是大半年吧，也许是过了一年。
　　我一直不敢询问我到底被俘虏了多久，我害怕我没法接受那个数字。
　　终于有一天，城池被点燃了，我麻木地坐在屋子里，外面兵荒马乱，不断有人声和马蹄声，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这里已经被他攻克了。
　　他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我凝望着屋顶。
　　第一天过去了，他没有来找我。
　　第二天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来找我。
　　第三天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大概已经听说我的遭遇，我知道他是公门子弟，一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自己的妻子被无数人玷污过，他定然是在等我死。
　　他说不定正在想，为什么还没有听到我自杀的消息，说不定棺材和贞节牌坊已经为我准备好了。
　　我哭着将自己的衣带结了起来，然后挂在了房梁上。
　　也许我早就该死了。
　　然后我将头伸进了那个圈里。
　　下一秒钟，我的衣带被一斩两断，“夫人，您怎么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杜青山，她站在那里穿着红色官服，微微蹙起眉看着我，过了一会，她伸出手来递到我的面前。
　　“没事吧？”
　　我抓住了她的手，然后鬼迷心窍一样靠了上去，我抓住她胸口的麒麟刺绣，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自幼生在侯府，当然知道这样抱着一个陌生男人是多么不知羞耻的事情，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子僵硬了一会，然后我听见她的胸膛里漏出了一声叹息，然后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她宽慰道。
　　“我听闻夫人尚在城内，所以来寻迟了，主公他一直在找夫人。”杜青山慢慢地说。
　　我不信。
　　我知道她在说谎。
　　后来我知道杜青山说谎的时候总是喜欢掰自己的手指玩，那一次也是，我知道她在拽着自己的食指，翻来覆去地歪曲着它。
　　她在骗我。
　　我抱着她失声痛哭了很久，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我含着眼泪睡熟了，也许是因为她出面了的缘故，皇上知道若是逼死我，章家那边定然遮掩不住，他便亲自来接我。
　　当夜还和我亲热了一番，以示自己毫不介意。
　　我有孩子了，是个男孩。
　　所有人都很欢喜，唯有他沉默了半晌。
　　“这个孩子，是谁的？”他问道。
　　“您的。”我回答道，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额头，“他们已经厌倦了我，所以您来救我之前几个月都没有发生什么。”
　　我当然说谎了。
　　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我直觉这么告诉我。
　　也许他的直觉也在叫嚣这件事，他走来走去，旁敲侧击，我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着他。
　　我感觉可能章柳儿已经死了。
　　活着的是章皇后吧，我要当皇后，我要分到他的江山，这理当有我的一份。
　　我为何要为他去死。
　　那时候我凝视着孩子的脸，脑子里只有这些想法。
　　侍女一件件地将群臣的贺礼端给我看，报到杜青山的时候我转过眼睛来，里面是一对翡翠平安扣，的确是好东西，但是在这其中也不出众。
　　然而我抬起了手，将它拿了起来。
　　“哥儿倒是少个这个。”我笑着说，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破绽。
　　侍女退走了，我将平安扣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我发现我不恨他，我只希望他可以长大，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的确成了皇帝，我也的确成了皇后。
　　他开始广纳后宫，我知道，他想生下另一个儿子，然后废太子，另立一个。
　　然而我毕竟是个刻毒的人，后宫之中，再无一个男孩出生。
　　他问过我为什么，我说我爱你，我不能容忍你离开我。
　　我是个强势弄权的毒妇，祸乱后宫，插手政事，但是我知道怎么讨好人，无论前朝也好，后宫也好，谁不顾念我几分恩德。
　　我知道了，他开始恨我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笑着拿起盖碗，继续喝着我的茶，我们就这么互相折磨下去吧。
　　我知道杜青山告老还乡了，我知道很多人都走了，无非怕他走狗当烹。
　　你孤家寡人，我行尸走肉，我们两个，天生一对。
　　直到那一天。
　　我知道了杜青山还活着。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她会死掉，而我这种怪物还活着。
　　也许这个世道，女人不变成怪物，就会死掉吧。
　　皇上回宫之后，再也没有提过杜青山，但是我的眼线告诉我，他经常会做噩梦，一下子惊醒，然后喃喃说着什么人的名字，又听说他偷偷地给杜家翻修祖坟。
　　他心里有鬼。
　　我和他说，趁着年纪还轻，我想留点画像，要召集天下画师，给我画像。
　　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我从这些画师中精挑细选，选了个技艺高超，人又敦厚老实的。
　　“见过杜青山吗？”我问道。
　　“见过几次。”他毕恭毕敬地说。
　　“本宫心怀故人，他曾救过我的性命，你画几张他的头像给我做纪念吧。”
　　然后我将那些画像贴在瓜果和灯笼上，偷偷送进了陛下的宫里。
　　是夜，天子梦遇不祥，驾崩。
　　我杀了他。
　　不过我很快活。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旧很美，美得倾国倾城，甚至更加美丽了。
　　听闻但凡是埋了死人的花树会开的更繁茂，我也是这样的吧。
　　他死了。
　　我的儿子，登基了。

　　如果你要问我先帝什么丰功伟业，我一个深宫之中的妇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只知道他也许是变了吧。
　　也许从来没有变过。
　　我有时候会突然想起，当年年少的时候，他外出公办，归来之时，给我带了一支郊外的桃花，说是这是整个林子开的最明艳的一朵。
　　“很配你。”他这么说，我接了过来，笑的开怀。
　　而如今我宫内桃花烂漫，我却折一枝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说要补偿我，要让说书人说我在敌营多么坚贞不屈，助他成功。
　　我当时笑了很久，他问我在笑什么。
　　“妾若一身安天下，更得何处用将军。”
　　我笑着说，然后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这个天下，是另一个女人打下来的。
　　很让人羡慕，说书人说的也该是她的故事才对，我即使当个毒妇坏人又有何妨呢，毕竟我的确已然是个杀人者了。
　　只是。
　　我把玩着那对平安扣。
　　我舍不得死。
　　如今她的女儿也已经成人了。
　　也许我该出门去看看了。
　　我推开门的时候，漫天星辰华美欲滴，我突然想起那一天晚上，我看到大星已先落前军，我那个时候不曾想过恰好是杜青山死了，因为我已不信什么神佛。
　　旁边的宫人们自然也不知道，她们都在说着，皇后娘娘，如此吉兆，你许个愿吧。
　　我有什么愿望呢。
　　我倒是许了个愿望。
　　我想出门去看看。
　　而如今，我站在宫门，看着章台杨柳如烟，意识到了自己从未距离它们如此之近，宫人想过来扶我，我拒绝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年轻的脸，露出了一个笑容。
　　“让人传下去，太后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