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君和阿缯》土堆大人

1、壹.始

　　宋缯离开明京那天，只有许怀礼送她。

　　宋缯和许怀礼之间的情谊是从小养成的，断不开，赶不走，她只能接受他的热忱。

　　许怀礼不避嫌地穿着万骑军的军服，革带上佩着统领的印绶，和一身简朴的宋缯并肩站在寒意未消的路边，非常英挺惹眼。

　　虽然宋缯想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戏弄他一句：你专程出城来送我，不怕被人议论：是中了巫女的邪吗？

　　然而想了想，又无法开口。

　　“早点回来吧！”许怀礼硬生生地抛出一句，柔情不是他习惯使用的刀箭，想表露的时候总会绊手绊脚。

　　“哦。”宋缯先答应一下，才颇为认真地解释：“从这里去蓉州要走两个月，再去海外，还不知道方不方便？外祖在信里说他老了，可能很需要照顾。”

　　许怀礼道：“虽然应该向长辈尽孝，你也不能就这样离开明京。你相信我，谁让你受了委屈，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宋缯明白他的意思，许怀礼想为她正名，让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而宋缯却选择暂时离场。

　　“我会回来的。”宋缯淡淡地承诺，并不确定对明京有多少留恋？自从‘宋缯是巫女’的谣言传开后，宋缯一直受到冷酷，又毫无道理的攻击，继续留在明京，这种沉重的困扰似乎永远也不会离开她。

　　许怀礼问：“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宋缯摇摇头，下坡向渡口走去，那里停着一条去蓉州督收贡品的官船，可以顺路带上宋缯。织务局的管事大人欠着宋缯一点恩情，听说她要去蓉州，就作了这样的安排。

　　官船走走停停，两个月后，宋缯站在蓉江边的时候，周围已经是炎热的酷夏。宋缯第一次见到那么耀眼的日光，能刺透眼底，消磨所有的轮廓和界限。

　　宋缯在码头附近的客店住下，向别人打听大隐岛的消息，听说那里已经是外海的边缘，是这个国家最遥远的流放地，也是海盗出没，横行的地方。

　　外祖所在的大隐岛远而神秘，即使一直住在蓉江边的老人也说不清那座海岛上究竟是何种情形？宋缯看着船只驶过海口，消失在没有边际的远方，渐渐想到一件事：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爹和娘一定经过了这里，那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

　　宋缯的娘离世很早，宋缯长大后，爹告诉她：她的外祖张厚中是大隐岛上最有权势的本家。那一年，宋缯的爹随使团去竹罗国出访，船走到外海时遇上飓风，宋缯的爹落水后被大隐岛的渔夫救起，借住在宋缯的外祖家里养伤，和宋缯的娘相互产生了爱慕。

　　宋缯的爹是朝廷外派的官吏，不可能留在大隐岛入赘张氏，宋缯的娘只好抛弃家园，和他一起去了明京。

　　近二十年后，宋缯收到外祖父的来信时非常惊讶，既然外祖和爹娘从来没有互通过任何消息，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据说宋缯的娘是家里的独女，她不告而别以后，外祖有多生气？外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宋缯关心这些问题，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许多天以后，从大隐岛来的货船停在蓉江边的码头上。这条船比一般的货船更结实，船身箍着一层黑铁，收在桅杆上的几面黑帆迎风抖擞，像一块漂浮的岛屿。

　　宋缯收到码头送来的消息后赶过去，在码头边的茶棚里耐心等待，直到货船上的船工卸完所有的东西，才走过去和指挥他们的那个年轻人搭话。

　　这个年轻人肤色黝黑，双眼有神，从他呵斥船工时的举止来看，显然是一副容易引火的暴躁脾气，但他在宋缯面前也能拿出几分文雅。听说她想搭船去大隐岛后，他好奇地问：“你在岛上有认识的人？”

　　宋缯答：“我的外祖父在岛上。”

　　年轻人眨眨眼，好意地说：“流放到岛上的犯人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里面有些麻烦的规矩，你要有些准备。”

　　显然，在他的理解里，像宋缯这样专程去岛上的陌生人，只有探望犯人这个理由。

　　宋缯回到客栈收拾行李，按照约定的时间去码头上搭船。那艘黑帆货船已经做好了返程的准备，宋缯从长长的搭板上走上船时，看见那个年轻人站在高处的望台上，稳重地指挥着航向。

　　宋缯站在甲板一侧的角落里，看着船工们卷起缆绳，船边的两排木浆在炫目的日光下快速地拍起水花，也在宋缯心里引起一阵冒险的激动。

　　货船走得越来越平稳以后，宋缯放下包袱，看着澄清的水面和四周空虚的景色，偶尔有船工从她身边经过，宋缯能察觉到他们好奇的注视，但没有人盘问她。

　　那个年轻人从望台的梯子上爬下来，直直朝着宋缯走过去，在她身边插着手问：“你以前出过海吗？”

　　宋缯摇摇头，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很走运，今天没什么风浪，否则你会一直吐上几个时辰，连后悔的力气都没有。”

　　宋缯道：“我吃过防止晕船的药丸。”

　　年轻人笑着问：“还有那种东西吗？”

　　宋缯不说话，他又道：“我叫张奉蛟，是隐岛上最好的‘看潮人’，就是会辨别海上的风向，潮汐和海底的暗流，只有懂这些的人才能领船出海。”

　　宋缯客气地说：“失敬。”

　　张奉蛟自信地笑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看着宋缯，觉得她很不一般，她与人相处的态度不像别的姑娘那么扭捏，她一个女人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好像也不害怕。

　　虽然宋缯对晕船有所准备，在外海行船时的情况还是出乎她的预料，其实海风也算不上强烈，船却非常颠簸。宋缯开始觉得不舒服，头晕虚弱，只能在船舷边坐下。张奉蛟想让她去他的舱房里休息，宋缯没有接受。

　　天黑以后，海面平静下来。

　　宋缯睁开眼睛，看见美丽的星空和淡淡的流云，一种强烈的孤寂占据了她的心，但是又让她愉快。宋缯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她的身体里生来就有和海，和漂泊相连的部分。

　　到了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船工们突然都聚集到甲板上，宋缯看见张奉蛟站在望台上的火光里，便问路过的船工：“到大隐岛了吗？”

　　“是的。”那人回答。

　　在微暗星光下，海面上渐渐露出很多礁石的黑影，有的看起来像一堵巨大的屏障，有的则像交错的犬牙。

　　货船在礁石群里转向，挪动，海面上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黑色的海水发出阵阵巨响。黑色的海水和黑色的礁石合为一体，小心前进的货船像不受欢迎的闯入者，让它们躁动不安。

　　船工们听从张奉蛟的指挥，一举一动都特别谨慎，当货船慢慢离开了那片险恶的礁石，宋缯胸前紧绷的气息松弛下来，对张奉蛟产生了几分敬佩。她想，像他这样的看潮人，生来就具有对大海的敏锐直觉，海浪和风云变幻莫测，不是用固定的方法或口诀就能应付的。

　　不久之后，宋缯看到了岛屿庞大的轮廓，隐岛像生长在水里的高山，此刻安宁地藏在黑夜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地方还亮着灯火。

　　漂浮的码头在水里上下震荡，船工们费力地拴好缆绳，宋缯和他们一起跳下船后，张奉蛟立刻跟上去问她：“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要先找个地方休息吗？”

　　宋缯道：“你能带我去见本家大人吗？”

　　张奉蛟吃惊地问：“找本家大人？你要干什么？”

　　宋缯道：“本家大人是我的外祖父，我来看望他。”

　　张奉蛟失神地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你是……可是，本家大人已经过世了，是去年年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