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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色 ...

  •   Jeremy差不多等于是在一个单亲家庭出生长大的孩子。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就不愿再同他的父亲在一起,甚而狠心抛下儿子独自远走高飞。后来Jeremy的父亲也觉得无力抚养他,便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这对老人因为已经退休,便搬到了郊外的cabin来住,正因如此,林西子才能有这么一家子常住此地的邻居。
      Jeremy家的cabin是有地下室的,乒乓球桌也就设在地下室里。老爷爷和老太太常常叮嘱林西子,一旦起了龙卷风警报,务必要马上到他们家来,跟他们一起躲到地下室里去。话虽如此,龙卷风警报倒是常常有的,往往风雨较大的时候也就响了,但林西子也没有去Jeremy家的地下室里躲过,或许因为未经波浪,她不觉得真的有什么危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陪Jeremy打了会儿球,小男孩儿很起劲,林西子却有些索然。毕竟但凡体育竞赛,总是要同比自己稍微强一些的人在一起才好玩儿,所以Jeremy觉得有趣,林西子便正好相反。
      她忽然想:如果是和俞乐怀,或许会很好玩儿吧?

      林西子的乒乓球技一直难有进步,其实同俞乐怀不无关系。一直和俞乐怀同学的那么多年里,她都不太有机会练习,因为俞乐怀常常在打,就算不跟他同一个球桌,她也不想、或者不敢,靠近。
      她的心理阴影在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俞乐怀在打球,她就算只是从旁边走过,俞乐怀也会突然跳着脚冲她凶狠地大吼:“喂,扫帚星!你从哪儿走不好?偏偏要让老子看见!瘟神!你一过来老子就输球!”
      林西子轻蔑地回他一句:“自己技不如人,输了球还好意思说?真不要脸!”
      俞乐怀气红了眼,一板把球抽过来,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别看只是轻轻的一个小球,用上了力道打在身上也是会很疼的。林西子又委屈又恼恨,回头捉住那个使坏的球,想要放在脚下一脚踩瘪,却又终于因为从没做过坏事,始终下不去那一脚。
      她在心里反复劝自己说:这个球是俞乐怀的,踩坏了活该!

      可是就算是俞乐怀的,她也下不去这一脚,最终只得恨恨地把球扔远,让他多跑几步去捡。这是她所能给俞乐怀施加的,最大的惩罚。
      但这样简直就是在鼓励坏人坏事,在那之后,俞乐怀便把这一习惯愈演愈烈。

      这天晚上,林西子又在梦里见到俞乐怀的时候,她又问起了那个问题:
      “那时候,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呢?”
      俞乐怀看了看她,目光柔软得仿佛有些哀伤。她觉得他好像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她说,但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清清冷冷的一句:“那时候小,不懂事,你就别老记着了吧。”

      从梦中醒来之后,是个阴天,是那种让人想要长久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的天气。林西子尽量地睡了个懒觉,起来时也不过刚刚九点钟。她是中国胃,尽管只有一个人,也不愿随便吃点Cereal了事,而是径直下楼起了蒸笼,把两个速冻包子放上去蒸了,笼下的水里再煮上一个白皮蛋。她手脚麻利地把这一切做妥当,才回到楼上洗漱梳理,大概用掉十多分钟,等再下楼时,早点就已经差不多好了。她只消给自己倒一杯豆浆放到微波炉里转上一分半钟,两边同时搞定。
      在周一到周五需要上课的时候,她会给自己煮一杯咖啡,也是和奶茶差不多一样的调配,加浓浓的奶,但不加糖,这样子的咖啡,格外浓醇地香。但她早已听说,咖啡因对身体并不那么好,所以她不学许多美国人那样总是瘾头足足地离不开手边一杯咖啡,而是在周末和假期这样不需要特意提神的时候,改喝豆浆,在早饭后喝绿茶。
      她总是这样地,愿意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细致妥贴。因为她是那么安安静静一个人,独自住在离家万里之外的美国,没有谁来关爱自己,也没有谁让她去关爱,于是她尽可以把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心情,放在爱自己上面。

      吃完饭,她踱到窗边,把窗纱也挂起来,默默地往外面看。这是一个山雨欲来水意氤氲的日子,空气显得很潮湿,饱满得像是会随时沁出水来。她把窗户打开一点,伸出手去试了试温度,凉丝丝的,新鲜而干净,应该是能让人神清气爽头脑活跃的调剂。
      这几天睡眠状况又恶化了,不仅晚上睡不着,早上醒太早,而且一入睡就会有错乱诡秘的梦境纷至沓来——尽管这些年来,免不了每个睡眠不分昼夜地都会有梦,但如此持续折磨的一段梦境,却是从未有过。而乱梦之后,终日都隐隐有些头痛,学习效率就很低。
      这天早上便是被恶梦惊醒的。初醒时浑身轻松,觉得现实万般美好,但早饭吃到后来就觉得胸闷恶心,继而开始头痛欲裂,眼皮滞重,想要躺在沙发上重新昏昏睡去,却又更怕还有教人益发疲累不堪的各种梦境蜂拥而来,如同最近其他那些个白日的补觉一般,其实心里明白时已正午,挣扎着想要起来做饭,却又一次次跌回到沉沉的睡眠中去,杂乱的思绪仿佛要将她撕裂成无数碎片,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真担心自己就此神经错乱,脑筋纠缠成死结,也怀疑自己总有一天终于睡死而永不醒来。
      混沌中却又清晰地忆起好些年前见过一位作家将睡眠喻作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水,将人淹漫,让她沉在冰凉的水底,四周昏暗迷离,没有出路。

      在看到那个譬喻的当天,林西子正好去游泳。她坐在池边,看着池子里荡漾着的清澈而朦胧的湛蓝,便忽然觉得回忆也如同一片大水,而交融在睡眠之中的回忆,更是无所不在而无微不至,漫无边际将你包围,模糊了你的视觉和听力,只剩下回忆的影像和声音在心幕上清晰地播放,并一点点渗入你的灵肉,淡蓝的悲哀温柔地穿流在你的静脉。
      离开这片水,浸湿的表面会被时间一点点风干,然而心底的积渍永远湿润,在某一个被触动的瞬间,就会悄悄升华,淌出眼底。

      睡眠不好是林西子的老毛病了,问过医生,也无法可想。自16岁那年起,到如今也已习惯,假如一夜过后只记得做过一个梦,就是最好的表现,要无梦的睡眠,那是妄想。
      只是假如总是如过去一年多里那样的梦,做再多她也不会觉得够,可最近的这些,实在太过不堪。

      刚刚过去那一夜的梦里,她和俞乐怀又来到曾经相拥热吻的海边,只是这一次,是她试图在旧地重燃激情,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主动用自己向来矜持的嘴唇去寻找他的,而他仗着自己的身高,那么轻轻把头一偏,就避开了。她的夭折的吻,轻飘飘溶解在咸咸涩涩的海风里。
      很奇异的是,梦里分明充满了鲜艳明亮的暖色调,对于海的蓝色来说,这并不常见,因为蓝色向来不是代表着忧伤的么?而林西子梦里的那片海,一如他们俩第一次来到时那样,是十分热烈又浓重的颜色,像一片粘稠的油质颜料层层堆砌而成,渲满了她的整个梦境。这样的一片海,美得惊心动魄,曾经令她在睡梦中都激动得几欲窒息。

      可是这一回,她的感觉却同梦境整个活生生地撕裂开来,仿佛游移在一张巨幅立体的黑白照片里,陈旧的霉味有点阴湿,漂白过的空气清冷寡淡。
      没有眼泪的回想里,忽然浮起了一组对白。那一回,也是在海边,她问:你说你很爱很爱我,可是什么叫很爱很爱?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答:很爱很爱你,就是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

      那个时候,觉得不满意,却又说不出来不满意在哪里。好像觉得程度太浅了,爱的表白往往都是生生死死,用一个小小的颜色怎么衡量?
      昨晚的这个梦便好像是特意来找她,让她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的程度。
      只是现在,他再也不会为了她而觉得世界是没有颜色的了吧?

      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哀伤感觉丝丝入扣地透过指尖渗入静脉缓缓流过,她蓦地打了一个寒战。想了想,她关上窗户,上楼找了件加厚的外套穿了,拉链一路拉到顶,领子便竖了起来,一直严丝合缝地盖到下巴。她还找了一顶毛线的帽子戴上,把头保护好。不用照镜子,反正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他看,而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的样子,像是被一个大大的布口袋装着的。外套是旧的,原是为了应付国内南方没有暖气而严寒刺骨的冬天而准备,需要从从容容兜住好几层棉毛衫加毛衣,因而本来就有些大,更何况她现在只在里面空空地穿着一件薄毛衣。
      觉得已经够暖和了,她便换了一双沉重的高帮厚底皮鞋,抱着一叠资料,拿着她唯一的那支笔,打开后门信步走了出去。

      从后门的门廊下几级台阶,便是一片未曾铺砌的荒草地,一直漫漫地延伸到不远处的小湖边。林西子用散步的姿态踱过去,不平整的地面上,时常有干透的枯叶在她脚底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偶尔也有一两粒小石子,从她的脚尖噗的一声飞扑开去。林西子感到在自己周身缓缓流动的冷冽空气正在左冲右突,试图找到缝隙侵入她温暖的肌肤,好在她事前严加防范,它并未成功,只是把她麻木的脸唤醒了。
      于是,她的观感终于又开始有些活跃,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在没有阳光渲染的秋日里,绕湖一圈的那些平常光彩照人的红黄的叶子大多变成苍老的锈色,陈旧而没有光泽,像是合当被抛弃也不足怜惜的前尘旧梦。

      她一直走到水边去,那里用木头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平台,是邻居那对老夫妇的作品。他们有一条小船,在天气还允许的时候,常常把船拖到水里,然后从这个平台到船上去。平台上有一个小木桩,需要时可以用来系船,它的顶部圆平,正好可以当凳子用。
      林西子就在这个木桩上坐了,资料展开在膝盖上。一时之间,她还不忙看,只托着腮,静静地向湖上望一会儿。她的那件穿在里面的薄毛衣有着长长的袖子,能够一直遮到她的手掌,于是她等于有了半只手套,掌心垫着那样一层毛线的袖子,托在下巴的下面。

      湖水在阴沉沉的天气下变成灰黑的颜色,像泫然迷濛的水墨。秋水凉滑,在同岸相连的浅近一带,能够看到鲜灵而阑珊的树叶静静躺在水底,是不知何时悄悄飘沉的繁华往昔。而叶子是多么地幸运,它们的轮回只有短短一年,而它们自己一定于此早已了然,才修得如此从容恬静的姿态去等待来生。

      林西子的目光重新放远,可以看见一层一层轻轻漾开的水纹中间,是邻居的小木船。老夫妇带着Jeremy,正在船上静静地垂钓。忽地一下,林西子看见远处的老太太那无声的动作,一条鱼儿上了钩,她欣喜地转回来把它小心地放到桶里去,一抬眼看见在这边遥遥相望的林西子,便开心地冲她挥了挥手。
      林西子也笑笑,抬起手向她招了招。老太太叫做Heather,两年前刚刚退休,之前便是林西子现在兼职的那所学校的校长。林西子也正好是那时候搬过来成为他们的邻居,认识了之后,她便推荐林西子到本校去做中文老师。林西子当然是很愿意的,因为她横竖也要打一份小工挣一点钱,而她的专业是那个大而化之模棱混沌的International Studies,做外语教师应该也可归于跨文化交流,算是能给自己积累一点专业相关的经验,将来大可以底气十足地写在简历里。

      在拿到这份差事之前,林西子在学校的一家叫做Legendary Old Town的bar做女招待,每天下了课的傍晚就去工作两个小时,顺便由bar包了一顿晚餐;周末加长时间,使得每周一共工作二十小时,相当于一份正式的兼职工作。
      林西子是出来读本科生,奖学金很有限,学费和例如住宿买车这样大笔的花销是姑姑和姑父出的,姑姑一再坚持,因为林西子是她竭力劝说早早出国的,她自己当然就有责任担起经济上的大头。林西子的父母只需要支付她的生活费,但毕竟是美元,折下来也不算便宜。虽然家里并不拮据,林西子还是希望尽量自己挣一些钱,这样假如遇到什么小病小灾或者车子出了问题的意外事件,她可以不需要告诉家里就能自己解决,免去大人的操心。假如运气好,这些意外花销都没有的话,攒下来的钱她还可以用来旅行。她也不知道会在美国待多久,反正趁着还在这里的时候,就尽量多走走看看吧。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令林西子愿意在课业之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是她自己只有一个人。同学朋友间的活动虽然很多,但她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他们迟早是会有男女朋友的,自己如果不能一个人也独立地好好过,终免不了常常痛苦。
      林西子总是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对任何人产生依赖。这种敏感的自我保护机能是缘于凌醒。只是,对凌醒,以及对其他所有人,她都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唯独对俞乐怀,是一个失败的例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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