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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命债 ...

  •   顾然行走江湖这些年,欠债不少,尤其是遇上了吴邪之后,但大多是双方欠来欠去掰扯不清的烂账,总归是你欠我我欠你的,就连张启山那桩,也在几十年后还干净了,唯独有一个人的,顾然知道,他这辈子都还不掉了。

      所有人还活着的债,都好还;所有死后留有遗愿的债,都能还。

      偏偏这个,疯了,也死了,一个字都没留下。

      晚晴时期,关中地区有一种民间组织,由刀客汇集而成,大厦将倾之际在民间行侠仗义。后来,民间搞起了义和拳,汇集了民间诸多的武术团体,西北、西南、东北、东南,都有他们的身影,许多人加入了他们,家里穷得活不下去的、被请神仪式忽悠的、愚忠愚到扶清灭洋的、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的……

      黑背老六就是那时候被父亲送去跟着学的刀。

      他是农村的苦出身,没大志向,只是家里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口子人,兄弟姐妹里,他行六,前头三个姐姐早就嫁了出去,大哥出生时不足月,自小身体虚弱,农活都做不得重的,二哥早年发过一场高热,人虽恢复了,腿脚却落下了跛,人家习武的不乐意收个瘸子。

      黑背老六虽年纪小,却身体好,农忙的时候,他比父亲还手脚麻利,他是习得了武、吃得了苦的。

      村里人,又还没长大,没个正经名字,平日里就小六小六地叫着,到了刀客会里头,别人也这么叫他。

      黑背老六是西北人,天生便会长得人高马大,几年习武下来,个子抽条似的长,刀客会里只要表现好就吃得饱,他练刀很勤奋,身手比其他人好上不少,是把趁手的刀,老大乐意使他做事,作为报酬,他的日子比别人过得滋润很多,人也结实了不少,后来别人怕他也敬他,便改口叫他老六。

      黑背老六在刀客会呆了二十多年,义和拳早就败了,但刀客会远在西北,清政府那时候有心也无力,刀客会韬光养晦了一段时间便得以保存了下来,重出江湖。

      西北这地方,是最冥顽不化的,民主科学的风吹不到这地方,外头在大搞改革、大闹游行的时候,西北还在比拳头、夺权,千年来不变的占山为王的土匪样。

      刀客会原本的大哥死得仓促,没交代好后事,底下觊觎这个位置的人蠢蠢欲动,原本该是行侠仗义的刀客,成了争权夺势窝里斗的匪徒,黑背老六嫌他们把刀客会弄得乌烟瘴气,一气之下便离开了西北。

      黑背老六一路南下,他是刀客,想要谋生很容易,想要结仇也很容易,每个地方他都停留不久,孑然一身闯荡,来去如风,找他寻仇的人还没到,他就先走了。

      如此,一路流浪到了长沙。

      长沙是个有趣的地方,这里汇集了许多土夫子,大家手里头都不干净,渐渐的就自成了一派规矩,反而让黑背老六不用像以前似的一直提防着他人寻仇,少了许多麻烦,不知不觉的,便停下了脚步。

      长沙城里,几家倒斗主事的岁数都大,黑背老六在这一行就是个愣头青,只凭着一身蛮横的功夫走斗里游走,在当时几家人看来就是个小辈,便叫他阿六。

      铁拐李特别喜欢找黑背老六干活,照他的话说:“你不用担心阿六给你放黑枪,东西分对了就成,他身手这么厉害,不找他找谁。”

      顾然到长沙之后,跟铁拐李混熟了,对方给他推荐夹喇嘛的合作伙伴,便推荐的是黑背老六,当时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懂不懂机关啊?”

      “比你懂点。”

      顾然了然,那就是也没多懂,都是一进到墓里就开始毁灭式拆墙的主儿。顾然叹了口气,他要倒的这斗不简单,俩拆迁流干起来有点麻烦,“你借我个伙计,身手不好没事,懂机关的。”

      “你找老八去,你跟他走得这么近,找我借什么人。老八跟阿六以前一块干过。”

      顾然挑了挑眉:“嘿,有这么好个用刀的,老八不给我牵线搭桥介绍一下,真不够意思。”

      齐铁嘴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这家伙的身手实在是不够看的,但有黑背老六在,倒可以弥补老八身手上的弱势。

      很快,顾然就知道齐铁嘴为什么不给他介绍黑背老六了。

      顾然跟齐铁嘴熟悉,找他做事不用费什么口舌,只要他人在盘口,直接拖了去就是,反而是请黑背老六,顾然少不了得跟他打一番交道。

      黑背老六一听顾然想夹他和齐铁嘴一起,当即果断拒绝:“不去。”

      黑背老六性子直,光是看脸上表情,就可以将他的内心一览无余,顾然清楚地看到黑背老六对齐铁嘴的嫌弃,本着合作可以不成但八卦不能不听的原则,顺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看不上老八呢?”

      “拖后腿。”黑背老六言简意赅,但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准是上次被齐铁嘴那要命的身手坑了。“听说你也用刀,比一场,赢了我就跟你走一趟。”

      顾然看到黑背老六长刀出鞘也手痒,来长沙这么长时间了,张家都是用枪的,二月红的轻功夫打起来不尽兴,铁拐李嫌烦又鲜少乐意与顾然动手,眼下黑背老六提出比试到正和他意。

      顾然找黑背老六要了一把长刀,二人便硬碰硬地撞了上去。

      黑背老六的刀法很有章法,一看就是师从名家,只可惜根基浅,章法之余略显急躁,大约是太早行走江湖的缘故,留下了不好的对招习惯,黑背老六的部分招式在顾然看来实在太直,若是对上弱一些的对手,有一刀毙命的好处,但对上顾然这种,则会露出破绽。

      顾然不记得自己的刀师从何处,但刀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所有招式又似有来处,又似只是比试中的随机应变,全无黑背老六的直莽生涩之感。

      百余招之后,胜负已分。

      黑背老六收了刀,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已经不是刀客的时代了。”

      自从甲午海战以来,冷兵器的近战便已经显出颓势,近些年来尤甚,义和拳的失败,未尝不是吃了兵器的亏。黑背老六用刀三十年,亲眼见证着刀客的衰落,刀客会的旧友亦有许多当年便弃刀用枪的,但黑背老六这人念旧,他总归是不愿意放弃手里头握了二三十年的东西,到长沙之后,九门上下,唯独他一个不用枪的,连红家二爷身怀家传的功夫,也学了枪。

      黑背老六不是没怀疑过做刀客的出路,只是他从小学的就是刀,若说还有什么本事,就只剩下更年幼时学的种地,思来想去,除了感慨生不逢时,却也无可奈何。黑背老六明白,照着现在的趋势,行侠仗义的刀客终究会是个和朝廷一样,被时代扔下的东西,以后战乱没了,人们也都读书懂得法律了,自然不会再容得下随时能要人命的刀客了。

      只是这几年,时值战乱,警察署尚且分身乏术,管不到他头上,暂时还能抱着老本行活着。只要还能活着,黑背老六便不会放弃刀,辗转数十年,他只有刀了。

      黑背老六先前便听说过顾然的名头,一个年轻人,却和他一样,固守着被时代抛弃的旧玩意儿。

      顾然的事,还是那个他看不上眼的齐铁嘴告诉他的。齐铁嘴这人自来熟,话又密,嫌弃那与他一起倒斗,晚上休息的时候,齐铁嘴便与他说起过顾然,说这是满长沙城除了黑背老六之外,唯一一个不会用枪,凭着一把刀就能让人望而生畏,在地下横着走的家伙。

      当时,黑背老六便对齐铁嘴口中的人产生了好奇,只是他惯不爱与人交往,别人不找他时便是独来独往的,让他去张家寻顾然来结识,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如此,便拖到了现在才算是不打不相识。

      后来齐铁嘴跟他们俩一起下斗的还打趣过:“说起来,我可算是你们俩的媒人,要是没我,你们俩哪认识得了?”

      “是是是,大媒人。”顾然瞥了一眼昏暗的墓道,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故意等了两秒才说,“大媒人牵线范围够广的,粽子都手拉手找你来了。”

      话音刚落,两只粽子便飞掠而来,齐铁嘴惊叫一声就往后躲,也不贫嘴了,将空间留给顾然和黑背老六。

      此番下斗总的来说是有惊无险,顾然将带上来的明器分好,他这时候才发现,黑背老六这人是真不讲究,齐铁嘴对东西有个喜好,他拿回去的也不一定卖,遇上顺眼的就摆盘口里装点门面,但黑背老六不一样,分给他的东西值钱就行,不拘大的小的、美的丑的,反正他回长沙就会卖掉换钱。

      后来和黑背老六熟了,顾然去过他家,别人家里若是家徒四壁,便是穷的,黑背老六家里家徒四壁,纯粹是他没兴趣装点,顾然第一次去直摇头,拉着黑背老六就出了房间,坐到他那只有一排刀架的院子里。

      “你这过的也太不讲究了。”

      黑背老六不以为意,只是说道:“能过就行。”

      “忒没人味儿。”顾然如是评价。

      顾然是个非常讲究生活质量的人,那他的话来说,在地底下已经这么苦了,在家里肯定要怎么舒服怎么来。再加上与解小九交好,顾然又染上了他那追逐时髦小资的生活,配上张启山家里那富丽堂皇的装修,有次二月红都忍不住说:“跟个小开似的。”

      黑背老六不爱去张家,顾然便总去黑背老六家,有时候是切磋刀法,有时候纯粹喝酒闲聊,总之每次都会给他家里带点东西,吃的、用的、装饰的,几年下来,黑背老六的家里已然大变样,至少看得出来是个过日子的窝了。

      因有些着急的生意上的事,又在盘口找不到人,齐铁嘴只能来黑背老六家里抓人,却没想到,他几年没来的这冷清地方,已经大变样了。

      “嚯,老六,你这是准备娶媳妇了?家里拾掇得这么好。”齐铁嘴可还记得,上次来黑背老六家里,那光秃秃的房子,给个鬼住都嫌晦气,要不然他也不会几年不来,有事不是盘口谈就是把人约茶楼去。

      “说什么呢?”顾然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一来就听你编排我,怎么样,我的杰作,不错吧?”刚一进门,顾然就把手里的两坛酒甩给黑背老六,“新酿的,尝尝。”

      齐铁嘴看看顾然,又看看熟练接过酒坛子的黑背老六,掐掐手指,面色一僵,嘴里直嘀咕着:“不应当啊,不应当啊。”

      “念叨什么呢?”顾然往院子里的石桌旁一坐,“稀客,你来找刀六干嘛?”

      齐铁嘴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赶紧喊了一嗓子:“别弄酒了,你之前要从我那儿走的东西叫人给找麻烦了,人都要把我盘口给砸了,快点跟我走,救救我拿可怜的小盘口。顾然,正好你也在,一块去。”

      顾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敢找黑背老六麻烦的人了。黑背老六来长沙早,闯出名头来也早,老早人家就知道,这西北来的刀客惹不得,不然铁定得成刀下亡魂。如今竟有人敢去齐铁嘴的盘口找黑背老六的麻烦,这相当于一下打了九门两家的脸,一般人绝不敢这么干。

      顾然当即来了兴致,一拍桌子:“走,去看看。”

      到齐铁嘴的堂口时,已经被对方砸得乱七八糟,几个伙计呜呼哀哉地躺在地上,黑背老六一看才知道,是他的旧仇。

      这人以前在西北的马帮混过,打家劫舍,黑背老六的二姐一家以前就受过他的侵扰,黑背老六听说之后自然是替二姐报了仇。这胡子心眼小得很,打那时候起就跟黑背老六结了仇,黑背老六跟他交手很多次,互有胜负,黑背老六离开了西北之后,听说没过多久,马帮和刀客会有过一次摩擦,马帮输了,日子越来越难混,这家伙便也南下了。

      没想到,胡子这么记仇,千里迢迢到长沙还来找他麻烦。

      黑背老六自然不是吃素的,连句话都不说,挥着刀就招呼上了,顾然则三下五除二撂倒了胡子带来的几个小弟,随后便跟齐铁嘴站在一边,看着黑背老六和胡子的战斗。

      只看了几招,顾然心里便有谱了:“百招之内,刀六定能干掉他。”

      黑背老六的功夫是在生死之间进益的,倒斗有多危险自不必多说,而与顾然切磋也好不到哪儿去,顶尖刀客练刀,只有使了全力才有意思,二人一早便有默契,只不伤人要害,因此在切磋中受伤是常有的事,最厉害的一次,刀锋再深一分,黑背老六的手筋就要断了,当然,顾然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次之后,他足足瘸了一个月。

      “你们俩走的挺近。”齐铁嘴意味不明。

      顾然点了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跟他练刀才有意思。”

      齐铁嘴叹了一口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脑子里都是刀。”

      “对啊,不然呢?也不能跟你似的,脑子里都是算命。”顾然只当齐铁嘴是在怼他,就回了一句。

      齐铁嘴没有在多说什么,一则俩人之间的事,他一个第三人不好多说,二则天意难违,他已不能再多说。

      胡子自然是被黑背老六修理了,并且对方被迫答应,不再来找黑背老六的麻烦,并赔偿齐铁嘴堂口的损失,否则黑背老六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日子平淡了一段时间,顾然照样隔三差五来找黑背老六喝酒。经过上次之后,齐铁嘴不知怎的对他们的酒局也很有兴趣,时不时也来凑个热闹,齐铁嘴神神叨叨的样子招狗五喜欢,狗五爱跟他一块玩,因此十次里头有八次,齐铁嘴身后还跟这个小跟班。两人酒局就这样扩大到了四个人。

      这天,顾然突然带来了个消息:“张启山要结婚了。”

      齐铁嘴满脸好奇:“嚯,何方神圣啊?让咱们张大佛爷铁树开花了。”

      “北平尹家的大小姐。”

      前段日子张启山看上了尹家小姐,后来托人打听了一下,尹家在北平也是家大业大、根基颇深,对张启山是个不错的助力,因此张启山决定求娶尹家小姐,过几天就要上北平的新月饭店点天灯去了。

      顾然对三人说明了原委,齐铁嘴点头说:“也算门当户对。”

      狗五出口惊人:“佛爷要娶妻了?我还以为你跟佛爷有一腿。”

      顾然一拍桌子怒视狗五,悉数九门这一圈人离谱的眼力:“我跟张启山清清白白的好不好?谁看得上他啊,一天天的到处跑,比总统还日理万机。一个你,一个二月红,都瞎了眼。张启山也没好到哪儿去,我跟你们说,前段日子我去梨园去的勤,他妈的,二月红以为我跟张启山吵架了,张启山觉得我跟二月红暗度陈仓了。”

      齐铁嘴立马表态,跟狗五等人划清界限:“我就不一样了,我觉得你跟老六有一腿。”

      “你妈的。”顾然照着齐铁嘴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喝多了吧。”

      好不容易带到调侃顾然的机会,齐铁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捂着脑袋叫嚣着:“多大的人了,稳重点,你看老六多稳重,哪有跟你似的反应这么大。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场酒局的最后,要不是狗五秉持这一点兄弟义气把齐铁嘴带了出去,顾然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反观黑背老六,确如齐铁嘴说的,稳重得很,只自顾自的喝酒,偶尔搭两句话,大多数时候就坐在边上看着顾然跟齐铁嘴闹。

      很久之后,顾然回忆起,当年黑背老六恐怕是正被齐铁嘴说中了心事,不敢再多做反应。

      长沙城里这段时间热闹得很,先是张启山连点三盏天灯的事迹传回了长沙,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大家对那位让张启山倾心的尹家小姐很是好奇。没过多久,二人成亲,排场大得很,尹家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到了张家。

      又过了段时间,黑背老六的风流韵事也传的满长沙城都是。与二月红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有些相似,黑背老六救下了一位被强卖的妓子,却不知为何,没有替人赎身,那女子如今还在青楼里,只是至少不会再被远方来的商人买回去。

      顾然在黑背老六救下女子的转天就来找当事人打听八卦了。

      “她是我在西北的同乡,姓白,我们以前都叫她白娘。白娘后来被土匪掳走了,自己又逃出来,嫁过人,但她丈夫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她给卖了。”黑背老六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感叹那女子颠沛流离的命运,“有天我在街上看到她,这才知道了她的事。本想帮她赎身,她却不乐意。”

      黑背老六此时此刻还能想起白娘那时的神态语言,她没有寻常良家妇女被卖后的哀怨,反而很平淡地对他说:“小六,我没什么本事,你就算替我赎了身,我自己也是活不下去的。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好歹我是靠我自己养活自己。”

      黑背老六一直都知道,他们西北黄沙里长出来的女子,与南边的不一样,那股子刚强、豪气,与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他便没有再坚持,只是告诉女子,如果有麻烦,到城东的盘口找他帮忙。

      其实黑背老六知道,对白娘而言,最好的出路其实是如二月红对丫头一般,赎身,再娶了她,只是黑背老六做不到。

      “她应该是希望你娶她的吧?她自己无法在长沙城立足,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帮助,但只要你娶了她,事情就不一样了。”顾然站在第三者的视角分析,“既然你当时没说娶她,她应该后来也不会轻易找你寻求帮助了。”

      “你说得对。”黑背老六点了点头,“她唯一一次找我帮忙,就是昨天,她不想再嫁给一个行脚商了,宁可在青楼过一辈子。”

      青楼的老鸨不会管白娘到底怎么想,行脚商给足了钱,她就会放人。白娘被老鸨派人盯得死死的,终于在临走之前,她的一个小姐妹找到机会跑了出来,给黑背老六报信。黑背老六娶打了那行脚商一顿,把赎身的钱又还给他,最后去找老鸨约定好,黑背老六给钱,换白娘在青楼顺着她自己的心意安稳过完下半辈子。

      “你为什么不娶白娘?”顾然歪了歪头,疑惑不解,他看着黑背老六,轻轻出了一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照顾你多好,看你这里,冷冷清清的,我顶多每次来给你带点东西,又不能住你家里,你要是娶了白娘当媳妇,家里也多点人气儿。”

      黑背老六看了顾然片刻,敛去眼中幽色,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解释什么。

      这只是一桩插曲,顾然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提出建议,但黑背老六不娶,想必有着他的理由,顾然也不会多劝。

      沉默了一会儿,顾然忽然想起来,冷不丁问:“我是不是还没给你铸过刀?”

      早先顾然置办了个地方,专门用来铸各种兵刃,最开始买地的时候就跟黑背老六提过一嘴,说以后弄好了给他铸一把刀,后来这事就被抛到脑后了,直到今天他才想起来。

      “铸得不好我可不收。”

      给刀客铸刀,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就连他自己手上这一把,都没耗费他这么多的心血,从选铁石开始,到刀真正铸出来,顾然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黑背老六在看到这把刀的第一眼就爱不释手,这是一把真真正正属于刀客的刀,每一个细节都是贴合黑背老六用刀习惯来的,都不用试,他就知道,这把刀绝对趁手。

      “来!”黑背老六挥着新刀招呼上去,顾然早想到会有这一出,也随身带了刀,当即拔刀迎战。

      这是黑背老六打的最酣畅淋漓的一次,这些年他的刀法进益很大,这次更是带着一股子冲劲儿,堪堪和顾然打了个平手,连顾然都一脸诧异:“你今天够猛的。”

      黑背老六收了刀,难得笑了笑:“谢谢。”

      “谢什么谢,谁说送给你了,给钱。”顾然翻了个白眼。他倒不是真的找黑背老六要钱,只是看他一本正经感谢自己的样子不顺眼,多客套似的。

      长沙城的安稳日子,到底是没过太久。长沙保卫战开始之后,连顾然和黑背老六这种不涉足战场的人,都不能轻易置身事外了。只是他们两个到底是不会用枪,上正面战场既是添乱又是浪费,张启山便安排二人负责一些情报偷取和暗杀任务。

      顾然是习惯冲在前面的,倒不是他有什么英雄情结,只是黑背老六早些年下斗太不要命,他不懂行,没人教他斗里头该带些什么来防尸气、瘴气入体,后来知道了也晚了,身体已经不复当年,虽然现在正值壮年还显现不出来,但顾然观他面色,再要不了几年,早年留下的暗病便要一一发作了。

      顾然发现黑背老六的身体不好后,便想过帮他治病,只是黑背老六并不愿意。照他的话说,当年下斗留下的病,是他命里应得的。更何况黑背老六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也不追求活到多大的岁数。

      他是九门里头最看得开的人。

      顾然拗不过他,只能打赢了,只是此后会更加注意,尽量少让黑背老六受伤。

      这场仗打的格外惨烈,损失最大的便是从军的张家,九门其他八家也或多或少有些伤亡,只是他们提前得了消息,将年轻一代撤出了长沙城,另谋出路,如此至少保存下了根基,等战争结束,又可以东山再起。

      许多人都问过顾然,要不要离开长沙,反正这长沙城跟他本身也没什么关系。张启山问过、二月红问过、齐铁嘴也问过,连顾然倒斗时候认识的黑瞎子都问过他。

      顾然给出的都是否定的回答,他也不知道长沙城到底凭什么留住了他,但眼下未到山穷水尽,他还不想离开长沙。虽然形势越来越紧张,但长沙保卫战之后,顾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时不时下个斗,时不时去找黑背老六喝酒练刀。

      只是顾然去黑背老六那里去的少了。

      长沙保卫战时,白娘栖身的青楼受了影响,原先的老鸨带着钱跑了,新接手的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副色狼相,白娘屡屡被他骚扰。那时战事正酣,白娘不好意思找黑背老六帮忙,黑背老六也没顾上城里这小小青楼的易主之事,等他知道的时候,白娘已经要寻死觅活了。

      黑背老六便出面,替白娘赎了身,将她暂时接到自己家里来住。

      黑背老六与白娘的纠葛,早些年便传遍了长沙城,说他们什么的都有,白娘如今住到黑背老六家里却不办婚事,倒显得没那么值得说闲话了。只是到底得顾念城里的风言风语,顾然一个年轻的独身男子,再频频造访黑背老六家,便没那么合适了。

      顾然也是狐朋狗友多,黑背老六那里去不得,他就去找其他几个,齐铁嘴、狗五、解小九、二月红,九门里头这几个都是经常被他骚扰的主儿,连铁拐李家,顾然都去得比平时勤了些。

      顾然的爱好也不多,去二月红那里还能听听戏,去齐铁嘴那里总不能天天算命,他也没那个脑子跟解小九下棋,狗五更是做的绝,在顾然某次流露出对狗肉感兴趣之后,严禁他接近自家的狗。跟这几个家伙练刀不现实,唯一能干的就是喝酒聊天,长沙城里,天天也没那么多新事可供闲聊,反而是喝酒更多一些。

      于是,顾然如今的样子放在别人眼里,便品出了另一番味道。

      狗五最先憋不住心事的,他借着醉意壮了壮胆子,还特意抱着他那条狗防身,这才跟顾然说:“你也别在老六这一棵树上吊死,天天借酒消愁算个什么事。早觉得你对他不一般,可你就是憋着不说,喏,人家现在有白娘了。”

      顾然从狗五第一句话开始就发懵,等他说完,人都要气笑了:“谁跟你说的我喜欢刀六的?我只是避嫌,你说人家两个孤男寡女,又没成亲,我天天往人家家里跑干什么,万一给白娘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行行行,你避嫌,你好心。”狗五对自己的观点极为坚持,在他看来,顾然这就是死鸭子嘴硬。

      顾然没当回事,没想到过了一阵子,正好张启山的军务不那么忙了,他给顾然带回来了一沓照片:“你看看都是全国有名的刀客,感兴趣哪个,给你说和说和,趁早放下老六,别天天找老八他们喝酒去,你都把人家给喝怕了,老八告状告我这来了。”

      这番话简直比狗五的话更加让顾然炸裂,他缓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盯着张启山,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喜欢刀六。”

      张启山倒是分得出来顾然是认真还是说谎,面带诧异之色:“那你天天喝什么酒啊?搞得我们都以为你借酒消愁。”

      “我找他们不喝酒,难道练刀吗?”顾然瞪了他一眼,没个好气。

      张启山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合着这位小祖宗纯粹是没事干了,只能找人喝酒去,当即笑了:“行行行,我回头跟老八他们说一声,最近他们被你搞得,都不敢跟老六那边来往。”

      顾然无奈:“我明天就去找老八练刀,让他知道,我不是借酒消愁。”

      齐铁嘴自然是为了他这张嘴付出了代价,顾然也是这才知道,他跟黑背老六这桩没头没脑的绯闻闹得还不小,九门上下,除了黑背老六这个当事人,都掺和了一腿。顾然无奈之余,只能让齐铁嘴去挨家澄清。

      后来顾然去黑背老六家的时候,还跟他当笑话似的讲了这桩事,黑背老六那张不苟言笑的冷脸上也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日子安稳了没几年 ,战争平息之后,上面容不下盗墓贼这个行当,张启山不得已之下要开启清洗计划,顾然不忍同室操戈,便决定在这之前离开长沙。离开之前,他挨家到了个别。

      顾然和黑背老六留下了一个约定:“等一切稳定下来,我会回长沙,到时候你的刀法可不能退步了。”

      “一定。”

      白娘仍住在黑背老六家里,顾然远远地看了一眼她在厨房忙活的背影,对黑背老六笑说:“没准儿等我回来,你孩子都有了,到时候可得让我收他为徒。”
      黑背老六摇了摇头,只模糊地说了一句:“没影的事。”

      “好好活着,再见。”顾然拍了拍黑背老六的肩膀,转身离开。

      顾然到底是失约了。

      战后的动荡,远比他想象的时间长,顾然再回长沙时,已经是近三十年之后,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以前的张府成了一座空宅子,只有个老管家在这里看着;红家、解家与霍家北上,长沙的旧宅几经转手,如今的主人顾然并不认识;狗五去了杭州,陈皮阿四去了广西,齐铁嘴远遁海外;铁拐李在顾然离开后不久便去世了,算是寿终正寝,而黑背老六,死在了几年前。

      顾然从张府的老管家口中知道了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黑背老六早年下墓的伤反了上来,顾然离开之后,他很少再下地了。旧伤发作实在是疼的要命,黑背老六便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解小九找医生去看过,除了抽|大|烟缓解他的疼痛,已经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这玩意儿国内不好搞,解小九便找了国外的路子给黑背老六买,后来管得严了,就换成吗|啡,能搞到什么是什么,黑背老六倒是不忌。

      又过了几年,黑背老六的精神有些不正常,经常有人看到他抱着那把刀坐在家门口,什么也不干,就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开始老百姓还怪害怕的,觉得他疯了,怕他什么时候突然杀人,后来也就习惯了。每到饭点,白娘便会叫他进屋吃饭,他们家吃饭是总少不了酒的,所幸黑背老六早年留下了不少钱,也够这么挥霍。

      后来开始闹批斗,戴红巾的半大小子家家抓人,黑背老六和白娘自然使他们批斗的头号人选,一个作风不正,早年做过妓女,如今与人未婚同居,一个手上不干净,盗过墓、杀过人。

      黑背老六的刀却不是几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年轻人就能打得过的,他杀了三个,见了血,人家才怕了,不敢再有人来招惹黑背老六。

      又过了几年,黑背老六的身体越发糟糕,镇痛的玩意儿很是难搞,他又不乐意再麻烦远在北平的解小九,黑背老六心里清楚,他和解小九交情不深,对方大约是看在顾然的面子上,才费了这么大力气帮他。

      “顾然。”黑背老六嘴里呢喃着这个名字,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要失约了。”

      黑背老六死在了这年冬天,怀里抱着那把他天天不离身的刀。

      旁人可不管这末代刀客的死亡,只觉得长沙城里那个浑人终于死了,罪有应得,头七还没过,就迫不及待地去批斗先前一直被黑背老六保护的白娘。白娘聪明,她知道黑背老六死了之后,自己逃不过被人折辱的命运,也不等头七,当晚便将黑背老六和他的刀葬去了郊外,时间有限,她一个人也没这么大能力,只浅浅挖了个坑埋了,白天回来之后,便吊死在了家里,一了百了。

      顾然听着老管家讲,心里一阵泛疼,找老管家问了黑背老六的埋骨处,便寻了过去。

      那是郊外的一片乱葬岗,许多人都葬在那里,顾然想着,他这辈子挖的墓不少,造的孽也多,不缺这一两个,便干脆把乱葬岗挖——他要找到黑背老六的尸骨,将他葬在个风水好又安全的地方。

      顾然找到了,凭借辨认骸骨的年龄与伤痕,顾然找到了黑背老六的尸骨,旁边却没有那把刀了。

      顾然捞起尸体仔细看了看,他身上有些死后才有得伤痕,怕是白娘将他安葬之后,又被那群叫嚣着批斗的人掘了坟,拿走了那把刀。

      顾然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凉,他想到当年他离开之后,会发生一些动荡,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惨烈,早知如此,他一定不会一个人就这样远遁,要么带黑背老六一起走,要么留在长沙城保护他。

      可惜,斯人已逝。

      很久之后,顾然经历了更多的事情,看了更多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又了悟红尘,这才彻底明白,他当年欠黑背老六的债。

      那是一条命。

      黑背老六这个人,将西北孤狼的作风刻进了骨子里,寻常人是走不进他的心扉的,看当年他跟九门其他人不远不近的关系便知道。唯独一个顾然,凭借着当年堪称臭不要脸的装点黑背老六冷清的宅子的行为,就这样撞了进去。

      他把黑背老六没人味儿的房子弄成了个窝,自己却从没想过住进去。

      旁人都说错了,不是他看上了黑背老六,而是黑背老六看上了他。

      只是那时候的顾然并不开窍,黑背老六曾经试探过他两次,一次是张启山成亲,一次是他救白娘,只可惜,全被顾然那一副好兄弟的做派打了回去,黑背老六不善感情,更不善争取,从此,他便死心了。

      若拿顾然后来看过的小说做比,黑背老六带了点古龙先生笔下的刀客气质,独行侠,极是来去如风的,牵挂在他心上的人和事不多,能支撑他活下去的自然也不多。虽不能说黑背老六是故意求死,但也很难说他有多想活。

      因此,他拒绝了顾然为他治身体——黑背老六知道,这是一件极麻烦的事,要耗费顾然极大的心力,他承受不起;而在顾然离开之后,他放任自己抽|大|烟、用吗|啡,一日日沉沦。

      黑背老六抱着刀在家门口的一日日,未尝不是在自己生命所剩不多的时候,等待着顾然的出现,完成二人最后一个约定。

      只可惜,顾然回来晚了,黑背老六失约了。

      得知黑背老六死讯后,他便封刀了,这一天,顾然久违地拿出尘封多年的刀——从前与黑背老六比试,便是这一把,他离开长沙时,这把刀跟旧物一起封锁在了旧宅子里,回长沙之后才重见天日。

      顾然背着一把刀,提着一壶酒,去了黑背老六的墓地。他抚摸着二十余年前,自己亲手刻的石碑,默默地舞了一套刀法,然后将刀立在了石碑旁,又往地上洒了一坛酒。

      沉默地坐到黄昏,顾然方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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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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