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道》歇山下

63、金玉案（二）

　　八月半，天盗火于西海归来。

　　他到达中陆上空，乘雷火麒麟放缓速度，却见赵氏之大桥上无昔日来往人流，见中陆与水火二陆交接处多了许多草屋房舍，再据西海棠消息，心中大致有了数。

　　进入昆阳城，地符宫华盖殿中，李眉清静候已久。

　　天盗火神情严肃，毫不客气地拉开黑色披风，一袭赤发忽如流火散落，并无往年阴郁苍白气息，然而因心中积事，眉头紧皱，周身火元素的气息仿若凶鬼恶煞，让这把诡谲不定的刀更加锋利骇人了。

　　“百毒丹熔完了？”

　　李眉清不知为何先提到这茬。

　　天盗火略有迟疑地颔首。

　　一枚血红莹润的翡翠忽丢入他怀中，李眉清坐在案边，双手交握，低眉风轻云淡。

　　“奖励。”

　　天盗火端详着那块红尘，眉头不解：“这是当年你抽过尝年血的翡翠。”

　　“后来又说它掉在了断陷湖，”他抬头看向李眉清，发现那人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神情，让他觉得疑惑，“为何给我？”

　　因为他不想再当那个李眉清了。

　　从前，由金壹陆捏造的李眉清的意识常占上风，让他想要驱逐风沉慕秀的存在，想要变成完完全全的金系，然而，随时间推移，他发现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风沉慕秀大抵生前执拗，死后也顽固。当李眉清面对那个花容失时，当风沉慕秀面对和曾经爱人一模一样的脸时，他罕见地能感到心上阵痛，感受到血偶为人的鲜活。

　　那位大设计师丰富饱满的感情，逐渐让这副偶人折服，英年早逝与年华早衰的遗憾想来也堆积成山吧——李眉清想为他实现，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渺小愿望。

　　“说了是奖励，保管妥善了。”

　　天盗火按下疑心将其收着，很快进入正题：“你知不知道容失在水叁陆的湖底……？”

　　李眉清这回答得很快：“是我借水叁陆南水北调，让人生事的。”

　　“他不会有事。那湖里的水元素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天盗火攥起手指，抿唇后开口：“当初也是你把他锁在断陷湖，你知道那多么残忍吗？”

　　“……想让他到死都是花容失的人不计其数，他会明白的，”李眉清不愿多讲，说，“你只要记得，九月到来之前，守好珠光湖。”

　　“天盗火，这是我命令你的最后一次。”

　　李眉清神色终于严肃起来，天盗火心中怒气不散，直截了当，甩袖离开。

　　……

　　金壹陆，涤红尘区，辉金洒月宫，妆红堂。

　　血池明鉴，满堂生辉。中央没有如出一辙的数十米金尊银像，而是一具窈窕少女的金玉彩色雕塑。

　　华冠临风，锦裳玉帛，明眸皓齿。

　　尤其是赵无澜开门的一刹那，殿堂的彩绘玻璃窗折射斑斓阳光，又照到那少女身上时。

　　那些金玉偶人悉数不见，明明赵无澜只是一个回转身的功夫而已。

　　他望着血红如胭脂的水池，又将目光回到那少女身上。

　　根据百里远的描述……能隐隐猜到这就是李金秋。

　　隔了几年，李金秋已经变成一副雕像了吗？

　　赵无澜索性又撩衣摆，跨过血池飞身上前，检查那副雕像试图找到机关。

　　然而李金秋是位女子，尽管是雕塑，他也不太好意思动手动脚。困在翡宫的烦躁使人摆烂，赵无澜干脆坐人脚下，撑脸放空，一副等死状。

　　四周静悄悄，血红色波纹泛起涟漪，还有年轻的异香……呼吸声渐渐繁杂冗长，赵无澜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这不就他一个人么？哪里来的各种男男女女的呼吸声？

　　倏然间，有一滴水落在赵无澜手背，后者当即提心。

　　是泪渍。

　　赵无澜慢慢仰头，那座少女彩塑果然在……流泪。

　　“风沉慕秀……是不是你来了？”

　　少女嗓音本来秀丽明媚，因为哭泣而显得柔弱无助。

　　赵无澜许久不曾听过人声，一时半会儿失语不知如何答。

　　——又是这个名字。

　　她看不见。

　　赵无澜竟然莫名不舍得人伤心，想要编织个善意的谎言。然而自己一开口就会露陷的吧，李金秋不至于辨不出来喜欢的人的声音。

　　这李陆主多么痴情又美丽啊，赵无澜心说，风沉慕秀还能爱上什么样的？

　　怀着忿忿不平，他道：“风沉慕秀不会来的。我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死了。”

　　金像静默一刹，而后，眼泪绵绵无尽，滴入血池中，又晃起半面波纹。

　　“果然是骗我的……殿中神佛，岂能感受凡尘苦厄……”

　　“你别哭啊……”

　　赵无澜束手无策，默默感慨，这雕塑不仅栩栩如生，还被赋予了哭和话语的权力，杀伤力简直惊人。

　　他在无奈与一团乱麻中逐渐清醒，下一次开殿门应当在……那些偶人变成涤红尘区看见的成品模样吧？

　　——简单来说，一个字，等。

　　赵无澜认清现实，遂说：

　　“李陆主，给我讲讲风沉慕秀的故事吧。”

　　水叁陆，南海，珠光湖。

　　七八月酷暑难当，而当太阳晒透珠玉一般的水元素时，湖底竟让人生出些许慰藉。

　　一身清澈，一身清灵。这种感觉很舒服，湖底的人仿佛也只是有意识地睡着了。

　　——南山四百八十八年，宫廷时代之始，秋。

　　距李高壬陨落于神龙山，已经过去一个夏天了。

　　金系有李氏，自诩为李高壬金龙同族，率先号召所有金系子民，驱逐所有外来者，于大陆之东割据，自成一家。是为金壹陆。

　　李氏所为挑起公愤，然因其权威与财力而无可奈何。遂割据之风愈演愈烈，次年，火系凤凰族长孙氏划分大陆之西，与其对峙。

　　在此意识加持下，不同元素人们之间的界限愈发分明，元素歧视状况频繁迭出。土木两系不愿卷入纷争，与水系愈行愈远。逐渐，水系人们朝南海聚拢，土木留于北地，隔中陆而交流阻。

　　北地有连绵之山，是为勾狼；有断陷之湖，骇若瞳眸。二者分北地为东西。土系于西侧广布宅基地，木系越山川而走东隅，五陆雏形渐显。

　　南山四百九十年。土系所在群落。由于李高壬之死，武力低下的土系重又陷入惴惴之中，自从两年前金壹陆割据统一，北地人心惶惶。

　　当现实晦暗而前途未卜时，复古迷信色彩就愈加诡谲浓烈。

　　成群的道士巫师游散于北地，挑着虚张声势的幡旗，唱着拗口怪异的字词，幽灵一般日日夜夜经过人们的房前屋后。

　　一日夜，众多屋宅里毫不起眼的一家，被风尘洗面的道士敲响矮木门。

　　“这位施主，贫道受骨柔祖先之感召，想探查施主家中十岁一下幼儿命相，顺道借宿几日，可否？”

　　屋主妇人细量来者，见其身生三臂，以为不凡，赶忙同意。

　　房内简陋陈旧，灯昏屋暗，蜘蛛雕网，潮斑糊墙。

　　而在此环境下，一幼子趴伏墙角，在唯一一支蜡烛下写写画画。蜡油滴落凝结于手背却浑然不觉，依旧紧握那支笔。

　　妇人嫌怨地“哎呀”一声，招手道：“目秀，目秀，别画了，快把蜡烛拿过来！”

　　孩子完全没听见，妇人面色尴尬，三两步拿走蜡烛，立在道士面前油光铺陈的矮桌上。

　　道士：“施主客气。”

　　叫目秀的孩子这才抱着画纸起身，转头看那陌生来人。烛火把那道士的脸映得明暗参半，而道士腰间还挂着一个光源。

　　盈盈的绿色，漂亮的石头。

　　“施主家中可是仅此一位男丁？”

　　妇人：“他爹去得早，我娘俩相依为命……今年八岁了。”

　　道士：“那真是命途多艰，愿主上保佑您。”

　　此后，道士皆宿于那户人家，无论打坐或静立梵唱，都在人眼皮子底下。

　　他发现妇人对孩子并不好，甚至有隐隐的累赘嫌弃之感，甚至打骂相伴。

　　“你叔叔家的孩子跟你一般大，都随着去地里放牛干活了，我花钱供你去镇上上学念书，希望你有出息，你就知道每天拿着那笔杆子缩在一处，功课不问，吃饭睡觉不理……真不懂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碍于面子，外人在时不好发作，骗吃骗喝的道士出去一趟，妇人就将积压几天的不满一朝发泄个通。

　　孩子头上缓缓流下一道血迹，呆呆站在墙角，不吭不哈，只是还握着纸笔，仿佛那比性命重要。

　　妇人更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哪里偷的钱买纸笔？”

　　画纸被撕成碎片，纷纷扬扬甩了一地，孩子终于绷不住眼泪开始嚎啕大哭。

　　“施主真是造孽啊，快请住手！”

　　道士闻声而来，护住孩子的头。

　　腰间绿色石头还在泛光，吸引了小孩的注意，蹭干眼泪，看着那石头慢慢笑了。

　　道士矮下身来，将石头取下，递到孩子掌心：“你喜欢吗？送给你好不好？”

　　小孩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抿着唇小心翼翼接过。

　　道士搂着那痴迷于石头的孩子，语重心长化作一声轻叹，转身对妇人道：“施主若不想对这条生命负责，贫道无计可施，唯有将其买去。”

　　道士掏出三两银子，递到妇人面前：“贫道无能，借来三两，施主就请让我把这孩子带走吧！”

　　在贫困落后的北地，三两已非小数目。妇人劝说自己是无力抚养，潦草无章地同意了这笔买卖。

　　年幼的孩子被道士搂着离开破烂门房，抓着孔雀石频频回望，尚不知意义为何。

　　——那就是南山宫廷时代，第一位大设计师的命运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