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亦扉台

1、第一章 再逢（一）

　　“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

　　洛原上常年凄清孤寂，荒芜萧条，鲜有人至。

　　只有那人每年都来，入冬第一场雪前后，裹着厚重狐氅，伞也未撑，像是来赴一个约，每次都只有那一句：“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七年前，镇恶台，师兄行释灵之术，魂归天地，早已不在人世。”

　　一如既往的，吕曦容得到了这一句敷衍的回答，对面的人神色从容，连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

　　茶已经凉了，门外的小弟子冻得脸颊通红，也不敢进来添茶。

　　“姚景耘，我不是在过问你的意见，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也有其他办法知道。”

　　姚景耘无所谓地抬了抬眼，“那你就去试试。”

　　他说着，总算大发慈悲，冲着门外道：“楚嘉，你先下去吧，我和吕少师有些话要说。”

　　小弟子如蒙大赦，飞一般地逃离了。

　　剩下屋内两个人对坐，四下无人，姚景耘一收方才的闲逸冷静，黑着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算盘，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自己不想要命，我还没办法跟薛师兄交待呢！”

　　吕曦容置若罔闻，“少说废话，我只问你薛必青在哪。”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薛师兄七年前就死了，镇恶台释灵，你亲眼见过的。”

　　姚景耘又气又惊诧，要不是二人中间隔着桌子，他简直恨不得扑过去撕了吕曦容的嘴。

　　“我当然知道他早就死了，我问的是他现在在哪儿，薛必青的尸体，在哪里？”

　　提起尸体两个字，吕曦容神色微动，仿佛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愈发加重了语气，“我既然敢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次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

　　姚景耘拍案而起，“你发什么疯，薛师兄死后陨落血池，骨头渣子都不剩，你现在找我要，我能给你变出来不成？”

　　势在必得的吕少师显然是有备而来，“你们这些鬼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唬我，可没那么容易。”

　　姚景耘怒极反笑，“你神通广大，整个中洲谁人逃得过你的眼，只是你跟我叫嚣没用，真有本事，你上青川去找楚……”

　　他话没说完，就被吕曦容恶狠狠瞪了一眼，识相地闭嘴了。

　　*

　　洛原今冬下了第一场雪，山庄里的樱树都打了苞，等这场雪停后，各色的雪樱都竞相绽放，是难得的好景致。

　　吕少师的名声不太好听，从千里之外的王城宿阳一路传到极西的洛原，普天之下都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狠辣权臣。

　　楚嘉是姚景耘最小的弟子，接待山庄贵客这样的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十分紧张，带贵客至后院的厢房，脚步飞快，头也不回，活像有鬼在撵他，把个吕少师追得差点跟丢。

　　好容易到了后院，楚嘉松了一口气，礼身道：“吕先生，今晚便在此处歇息吧，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他说完便想开溜，没想到吕曦容出声叫住了他：“你等下。”

　　楚嘉眼前一黑，灵台迸出金光。

　　“我方才，听姚景耘叫你的名字，你叫楚嘉？”

　　吕少师问了个刁钻了问题，楚嘉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

　　“那你和……”吕曦容一顿，似乎这个名字有些难以启齿，“你和楚毓什么关系？”

　　“啊，师叔？”，楚嘉摸不着头脑，“我和师叔是良好的师叔侄关系。”

　　楚嘉口中的师叔，乃是现任岐和神殿之主楚毓，姚景耘的师弟。

　　“先生找师叔有要紧事？”

　　吕曦容转了个话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青川，那座塔还好么？”

　　楚嘉了然，贵客指的那塔是洛原西的青川浮屠塔，说是镇压着中洲最凶戾的邪煞——浮屠蜃鬼，七年前他们从太乙王城迁来此处，落脚在这荒寂山庄，来时素樱芳菲，师叔一忖，起了个落英山庄的名，随后领人上了青川，为镇压那凶煞邪物，至今已过去七年，鲜少再回山庄。

　　楚嘉思忖了一下，不知如何跟吕少师提起，便含混应道：“青川有师叔在，浮屠塔自然无恙。”

　　他说完，便听吕少师发出轻微一声哂笑，意味不明道：“那倒是好本事。”

　　吕曦容此番从王城宿阳出来，其实是偷偷行事。

　　少年王君如今只有十七岁，性格怯懦，畏首畏尾，胆小没主见，被现国师相岚和少师吕曦容拿捏得死死的，小王君被拿捏多年，对吕少师十分依赖，半天不见吕曦容便如失了主心骨，三句不离：先生去哪儿了？

　　此次他避开小王君独自出离，实在是有要紧事，死对头相岚甚至送了一把东风，助他出城，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吕曦容横跨太乙，从极东宿阳来到极西洛原，就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他得到一些消息，薛必青之死事出有因，且在他生前，还有几件未完成的事。

　　中洲之内，无人不知岐和神殿，知岐和神殿，便无人不知薛必青。

　　相传中洲本是死地，不知多少年前，神姬娘娘将恶邪‘蜃鬼’镇压于此，布下数万道灵气，直到轮换了千万个昼夜，这片大地上才渐渐有了人迹，中洲被蜃鬼的强大恶戾之气一分为二，以东仍是死地荒原，以西灵气充沛，有人族居于此，称之太乙。

　　中洲太乙有灵族——凤凰血，生来灵力傍身，与常人不同，寿数亦是常人三倍。前国师薛必青是整个中洲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他是天生的灵脉凤凰血，天资过人，十九岁那年平息了镇恶台之乱，成了岐和神殿之主，身兼神殿大司祇和国师之职，乖张恣意的王君在他面前都要规行矩步。

　　岐和神殿是太乙极为崇高的存在，祭祀神明，传达神谕，庇佑太乙，世代大司祇皆由凤凰血灵脉后裔担任。

　　然凤凰血一脉在中洲逐年没落，一代不如一代，现如今已经找不出几个真正的凤凰血。三百年前，远在海外的灵殊一族受神姬娘娘嘱托，自东皇岛乘三目青鸟迁徙而来，定居观南竹林，族人吕姓，世称吕氏竹林。灵殊一族灵脉靠血统传承，灵力一代强过一代，吕氏竹林迅速壮大，同岐和神殿分庭抗礼。

　　七年前镇恶台再生异变，薛必青释灵而死，岐和神殿最小的弟子楚毓接任大司祇之位。虽天赋不及薛必青，但他生来灵力强盛，不容小觑。而在楚毓上任次月，他便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带着半个神殿的弟子迁到了千里之外的洛原，开始了漫长而凄苦的守塔生涯。

　　吕曦容此来的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到薛必青的尸体，要见薛必青的尸体，先要过楚毓这关。

　　难就难在这里。

　　第二天一大早，楚嘉给贵客送早饭，踏进后院厢房，才发现贵客已经不告而别了，他急忙去问师父，姚景耘喝过早茶躺在竹椅上养神，闻言并不惊讶，倒有几分看热闹的闲情逸致，“吕少师上青川找你师叔了，他俩多年未见，少不了要好好叙叙旧。”

　　楚嘉没太听明白，“跟师叔有什么关系？”

　　姚景耘笑道：“不怪你不知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前段时间你师叔不是还说要下青川游历么，正好，让他们打去吧，省得来烦我了。”

　　*

　　而此刻，青川浮屠塔外，十余名弟子神色肃穆，严阵以待。

　　师叔楚毓十二个时辰前只身入塔，命他们在此护法，不得擅动，眼看着天色由明转暗，而塔里未有一丝动静，众弟子都有些焦急。

　　他们常年守着这塔，深知塔里镇压着的都是些难以降服的大妖，不出意外还好，一出事便非常棘手。

　　众人神思紧绷，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九层高塔迸现红光，一声兽类嘶吼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紧接着一头浑身燃着火焰的巨兽撕开封印，自塔内闯了出来。

　　“赤焰兽！”

　　众弟子立马认出了这是何方妖兽，立刻列阵，十六人组成天罗地网之势，将妖兽困在正中，赤焰兽在塔里镇压多年，凶性非寻常可比，他扬起巨大的头颅，兽口一张，吐出熊熊火焰，火光冲天而起，掠过之地就连岩石都能融化。

　　此妖兽体型庞大，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十六人结出索心阵，也只能堪堪困住这妖兽一时半刻，若是没法将其伏诛，让它逃逸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赤焰兽呼啸一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伴随着那声嘶吼，本就庞大的兽体居然开始膨胀，一眨眼已经长大至三倍有余，热浪裹着强劲妖力向四周席卷，众弟子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眼看着索心阵濒临崩塌，赤焰兽直立起上半身，以头颅撞击结界。就在众弟子束手无策时，忽听一声清啸，罡风寸劲，一剑东来，银白色剑光如冰练破空而至，又快又狠的一剑，正中赤焰兽额心。

　　剑光之后，一道人影翩然而至，来人白衣仗剑，身影如虹，一击破了摇摇欲坠的索心阵，他居高临下，自上俯瞰，语气中带着轻蔑之意：“如今的岐和神殿，已经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凤凰血了吗？”

　　“灵殊……是竹林的人……”

　　吕曦容张开五指，掌心结出水雾，水雾缓缓上升，化出冰阵，灵殊一脉生来擅御水术，对付这赤焰兽可谓是得心应手。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化出三重寒冰阵，赤焰兽吐出的烈焰在这寒冰之前收起利爪，变得乖顺无比。

　　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游刃有余的交手过程，面上显出一丝愉悦，“在宿阳整日应付不完的规矩礼数，我都快忘了自己还在岐和神殿学过些本事——”

　　吕少师惬意半刻，并未下死手，他结咒困住赤焰兽，慢悠悠道：“这东西交给你们了，就当是我送给你们大司祇的见面礼。”

　　说完他自高处跃下，不看众人，径直往浮屠塔去了。

　　然塔里的情形并不比塔外乐观，吕曦容自一层进入，见遍地都是打斗的痕迹，地上躺着几只缺胳膊断腿的小型妖兽，这里都是最低级的小妖，厮杀打斗的景象常年上演，在打斗中能活下来的便能一步步上到高层。

　　塔内错综复杂，布满了各种结界和障眼法，吕曦容一路上到三层，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直到他踏入第四层时，远远地嗅到一阵血腥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血腥气并非妖类的气息，心下一惊，立马循着气味跟了上去。

　　四层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化妖池，这里是底层和高层的分界层，若在此战败便会被丢进化妖池，轻则一身修为化为乌有沦为普通灵兽，重则腐骨蚀筋化作一滩血水。他来到化妖池前，见池水血红翻腾，泛着浓烈的血腥气，池边打斗痕迹经年累月，已经看不出哪些是新痕哪些是旧迹。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楚毓……”

　　偌大的塔内静寂空洞，响起回音，但没有人回答。

　　吕曦容方才在塔外对付赤焰兽时的冷静自若此时逐渐崩塌，他有些焦躁地四下找寻起来，“楚毓，你在不在？”

　　他确信那股血腥气是来自凤凰血，如此纯净透澈的气息，多半是楚毓。他慌神寻找，竟全然未发现身后的动静。

　　四周寂静到只能听见脚步声和他呼喊的声音，或许是出于灵族生来的警觉性，他于寂静之中另捕获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吕曦容停下步子，侧耳细听，窸窣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他猛然睁大眼，意识到不对劲，四下枯藤悄然蔓延，浓烈的妖气！

　　空寂之声在头顶响起：“薛必青，你终于回来了——”

　　不等吕曦容反应过来，数十根藤蔓忽然从天而降，快如闪电，利如刀刃，带起一阵劲风，若是躲避不及时，怕不是会被当场穿成刺猬。

　　薛必青，十几年不见，你居然毫无长进啊。”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雌雄莫辨，诡异至极，且此妖物妖力极为强盛，根本不是能被困在第四层的级别，他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东西把楚毓怎么了？

　　“你以为你是谁，薛必青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他凝水为剑，剑影如花，一眨眼的功夫将盘旋的枯藤尽数斩断。

　　“你不记得了？”那妖物忽然大笑起来，“十六年前你说，有朝一日若我能找你寻仇，你定然赴约，果然啊，你们人族都是背信弃义之辈！”

　　藤妖似乎被激怒了，继而发动更为猛烈的攻势，它操纵着韧如钢索快如光影的藤条，自四面八方展开围困之势，吕曦容很快摸清了这藤妖的路数，跳出他的攻击范围，并不忘火上浇油补上一句：“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薛必青，你也不必再找他寻仇，因为他几年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