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亦扉台

2、第二章 再逢（二）

　　“死了？”藤妖慢慢地重复一句，“哈哈哈哈，他怎么可能死了！”

　　刹那之间，磅礴妖气暴涨，数千根藤条凌空袭来，交错成一张巨网，遮天蔽日，如山压顶，一时飓风卷地，仿佛能将人撕成碎片。

　　吕曦容觉得有点棘手，却还是不慌不忙笑道：“你不是要找他寻仇？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话毕纵身跃起，眨眼间原落脚地刺下几根枯藤，藤妖显然被他刺激得不轻。

　　“你找薛必青寻仇，我又不是薛必青，何苦跟我过不去，冤有头债有主，你拿我撒气是什么道理？”

　　藤妖劲强且速疾，攻势迅猛，若换了旁人稍有不慎便会被射成筛子，但吕曦容乃灵殊后人，生来于‘疾’‘轻’两样别有天赋，他不出手，只一味闪躲，每当藤妖以为他避无可避时，他总能灵巧一闪，如一尾鱼翛然池中，不为外力所阻。

　　“你不是薛必青，你是什么人？”藤妖渐渐被他的身法迷惑，“为何会如此相似……”

　　吕曦容在半空画了个圈，轻巧落在化妖池边的石雕烛台上，用他惯来居高临下的语气道：“若你出过这塔，便知中洲海外有东皇岛，岛上有水族后裔灵殊，薛必青乃凤凰血灵脉，与我既不同根亦不同源，你是生了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才能把我错认成他？”

　　他说这话时带了一分自嘲的意味，眼底却骤然浮现出狠厉颜色，他握诀在手，灵力如涌泉汇集在掌心，银白色光晕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这等魄力哪里是区区灵族能够做到，藤妖释放出的强大妖力在此刻竟有被压制之势。

　　“我问个问题，你若答得好，今天这节便一笔勾销。”他将那团耀眼的光晕拢在掌心，修长五指轻轻拨动，“在我之前，你还见过什么人？”

　　藤妖选择性忽视他的问题，继续发动攻势，吕曦容灵巧躲开，终于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我再问一遍，刚刚进来的人去哪儿了？”

　　他五指收紧，一掌送出，水雾无形，飞射之时凝成冰刃，铺天盖地的威压席卷而至，他抬手可凭空化冰，甚至无需依赖载体，寒冰将密密麻麻的藤条冻得寸寸断裂。

　　而兴致不好的吕少师并未收手，他指尖一动，冰凌列阵，收放之间如拨动琴弦般安然自如，冰凌不似冷铁更胜冷铁，所过之地所掠之物尽数绞成碎片，且他一旦不讲废话，动手之时便不留间隙，一击既出再不会给对手后悔的余地。

　　“我今日心情不太好。”他掂量着指尖薄如蝉翼的冰刃，“劝你不要在这种时候来触我霉头。”

　　“好啊，好得很，哈哈哈哈，不愧是被薛必青选中的人……”

　　藤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响彻七重高塔，一时地动山摇，仿佛巨塔要从正中迸裂开来，本就黯淡的光线被妖气遮蔽，藤妖发了狂一般在塔里横冲直撞，但又被一股无形的禁制桎梏，它歇斯底里，化妖池中的水都被搅得浑浊，塔里其余小妖吓得纷纷奔逃。

　　“发什么疯。”

　　吕曦容不知道这妖物还有什么后招，但他并不想和妖怪同归于尽。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要同归于尽，那也该拉上岐和神殿的人才对，外面那群凤凰血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他思绪刚起，忽然见一阵红光闪现，凤凰血的气息弥漫开来，果然不出所料，一记索心阵兜头落下，不是杀招，却将将控住几近暴走的藤妖。

　　一片狼藉中，不知何时，巨石雕像后显出个人影，来人青年模样，着紫衫，高挑清瘦，杵剑而立，面上是失血过后体力不支的苍白，不是别人，正是岐和神殿之主楚毓。

　　这一击像是耗空了楚毓最后的体力，他身形一晃跪倒在地，几乎是要失去意识。吕曦容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藤妖，飞身过去将他扶起，“怎么样，还活着吗？”

　　楚毓强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握着他的手使了个瞬移咒，眨眼间从战场转移到了一间耳室。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楚毓松开他的手，卸力一般往后瘫坐在地，脸色是愈发难看了。

　　吕曦容嗅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视线一转，看见了自己方才被他握住的手，也沾染上了血迹，再看楚毓神色，竟是伤得不轻。

　　他忙蹲下身来查看，略有些焦急道：“你怎么了，是谁伤的你，严不严重……”

　　“曦容……”楚毓不等他说完，“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姚景耘没告诉你？”

　　楚毓摇摇头，似乎说话都有些费力，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蹦了。

　　“你把我弄到哪来了，那只藤妖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楚毓缓声开口，也四下打量了一下，“情急之下选了个最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他说话慢吞吞的，但视线一直粘在吕曦容身上，似乎想要问些什么，迟疑了几次还是没有开口。

　　吕曦容半蹲下身去看他的伤势，见他后背一片深色，早已被鲜血染透了。吕曦容不禁皱起了眉，伸手拨开楚毓被血濡湿的头发，并未看见伤处在哪里，正要去剥他的上衣，楚毓却似有所觉一般轻轻往前一躲，避开了他的动作。

　　“没什么大事，不严重。”

　　吕曦容见他闪躲，莫名一阵火气上来，“不算大事，血流干了才算大事？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你要是死在这了我怎么出去？”

　　楚毓本来微微低着头，听他这话，抬了抬眼，又垂下头去，慢慢说道：“那只藤妖于薛师兄有过一段交集，当年它与师兄斗法打赌，败在师兄手下，赌约是塔里十载光阴，师兄告诉它，十年期满便回来与它相见，若它能寻仇得胜，便放它自由。后来你也知道了，师兄未能赴约。”

　　他说完，像是在观察吕曦容的神色，接着又道：“它在此等了十六年，只为等薛师兄回来一见，我不欲伤它。以你如今的修为，抗衡这只藤妖不成问题，你大可只身离开，不必管我。”

　　吕曦容方才被他激了一次，眼下反而冷静了，但火气显然还没消，“奉旸上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这么善良，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善良就好了，宿阳城里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刻意提起往事，有两分报复的意味。楚毓七年前平乱有功，领神殿大司祇之职，新君上位后亲封其为奉旸上君，但这个封号楚毓一直不喜，也不许人提，吕曦容一开口就踩他的痛脚，自己也没痛快到哪儿去。

　　果然一提这个名字，楚毓脸色一变，冷下声音，“这么多年没见，莫非你只是专程跑来笑话我？我以为你这些年身居高位能长些本事，没想到长进的只有口舌。”

　　“楚师兄……”吕曦容刻意低下头，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我真正长进的地方你还没见识到呢。”

　　说罢他不顾楚毓背上的伤，忽然抬手将他按倒在地，一记膝顶扣在楚毓后腰处，压得他动弹不得。如他所料楚毓完全没反抗，他后背一片僵硬，根本挣扎不了，饶是吕曦容已经用了巧劲，但还是牵动了大片伤口，楚毓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没吭声，冷汗立时出了一层。

　　他梗着脖子，长吐一口气，然后认命般将头垂了下去，吕曦容看着他后脖颈上沁出的汗珠，觉得稍微解了气，道了声‘得罪’。楚毓没搭理他，他也不管，径直扒下了那被血浸透的上衣，出人意料的是楚毓后背上并没有什么血肉模糊的伤口，只有一条一掌长的狰狞疤痕，看起来像是被雷电击中的痕迹，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无法自愈，不断往外涌出鲜血，片刻功夫就将吕曦容双手染透。

　　“这是怎么来的，那只藤妖能把你伤成这样？”，吕曦容觉得自己方才的判断其实不无道理，这样的失血程度血流干只是时间问题，楚毓刚刚还能撑着和他斗几句嘴属实是很坚强。

　　“连你都能降住的妖物，你说呢……”

　　吕曦容皱着眉凝视他的伤口，“楚毓，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说话小心点，保不齐我会忍不住撕了你的嘴。”

　　他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没闲着，抬手凝诀，试图帮他止血，化冰术似乎让楚毓好受了一点，僵硬绷直的后脊微微放松下来，他匀了口气，“没用的，能试过的法子我都试过了，别白费力气了。”

　　“怎么回事，你可是凤凰血灵脉，什么样的伤连你也无法自愈？”

　　“让我……先起来。”

　　吕曦容这才撤身，将他扶了起来，还不忘跟上一句：“你什么时候能不嘴硬。”

　　楚毓侧过头看着他，“你管得太多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要是还有力气，想想怎么出去吧。”

　　“怎么出去？”吕曦容怒极反笑，反问他一句，“出去干什么，将藤妖放进来把我俩都杀了，下辈子谁也不碍着谁。”

　　“是蜃鬼，曦容。” 楚毓开口，不愿多说，“别再问了，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听到这几个字，吕曦容果然住了口，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楚毓接着道：“当年薛师兄怎么死的，你亲眼见识过了，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可这些事我自己能解决。你走好你自己的路，神殿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

　　吕曦容接着追问道：“你要是能解决，就不会整整七年待在青川还一筹莫展，你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楚毓看着他，“我说了，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

　　说完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还不忘道一声谢，“多谢你的化冰术，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不那么疼了。”

　　吕曦容看他笑了，自己却笑不出来，生硬道：“疼死你算了，最好能让你闭上嘴。”

　　楚毓自顾自道：“外面那只藤妖叫招句，是师兄给它起的名字，你若能将它降服，往后它便听命于你。”

　　吕曦容以为他又在说教，没想到楚毓一句话说完，又瞬移回到了飞沙走石的化妖池战场。

　　那只藤妖仍在暴走，忽见两人出现，仿佛找到了发泄口，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向两人所在之处袭来。楚毓也不躲，一脸无知无觉地站着，就在如箭矢般射来的藤蔓快要将楚毓扎成筛子时，吕曦容才猛然出手，他结出冰障挡在楚毓面前，同时大骂：“你疯了！”

　　楚毓面上挂着一分意料之中的从容，“交给你了。”

　　然后绷着的力道一松，又跌坐在地。

　　吕曦容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不好与他置气，便将一腔怒火通通转移到了藤妖身上。

　　他飞身而起，手腕翻转，转眼间结出十余个咒印，倒霉的藤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在一片混乱中被迫承受了吕少师的怒火，十重咒印下几乎涵盖了吕曦容毕生所学，藤妖的疾速在此攻势下被狠狠压制，刹那间如雷火降临，空旷塔内响起震耳轰鸣，耀眼光芒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遍布四处的藤条在此光辉照耀之下如被火焰灼伤，纷纷收起虬劲利爪。吕曦容指尖一动，冰刃在掌中展开，排成一列，掌心一转，冰刃疾速射出，看似毫无规律，冰刃竟穿破虚空，狠狠钉进石墙之中。片刻后，墙上慢慢显出一点褐色的影子，藤妖的真身慢慢暴露了出来。

　　“好厉害的手段……”

　　藤妖落了败依然傲气十足，似乎并不怎么服气。

　　楚毓半坐在地上，面色稍霁看完了全程，最后小声提醒道：“叫它的名字。”

　　“招句。”吕曦容望向被制服的藤妖，又化出几枚冰凌，“薛必青不会再回来了，但以后你可以跟着我，我带你离开这浮屠塔。”

　　名字对妖来说似乎有一股魔力，仿佛潜藏身体里的灵契，藤妖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愣住，激动地喊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还说你不是薛必青……”

　　“薛必青的确是死了，但如果你能跟我出去，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他。”

　　说完，吕曦容收回冰刃，藤妖摔落在地上，褪去原身，显出人形。他刚入塔还未修出人身，为了早日找薛必青寻仇，他在塔里勤奋修炼，终于修出人形，但是薛必青一直没回来，他等得忘记了春秋，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

　　藤妖招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脚，惊奇过后仿佛重获新生，“从这里出去，就能再见到他吗？”

　　吕曦容走过去扶起楚毓，边道：“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总不能指望死了的人给你指路。”

　　楚毓失血的状况好了许多，已经不再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吕曦容摸了摸他后背的伤口，楚毓‘嘶’了一声，想来还是疼痛难当，“怎么样，死不了吧？”

　　“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楚毓刚说着便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来，体力的确是有些不支了。

　　吕曦容也不给他逞强的机会，蹲下身将他背了起来，还不忘转头吩咐藤妖，“跟我一起出去，嗯……出去以后什么话都别多说。”

　　楚毓被他背着有些不适应，刚想挣扎，就听吕曦容道：“当年楚师兄不也是这么背我回去的，怎么轮到自己就害羞了呢？”

　　楚毓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干脆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