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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衔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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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必青难得空闲几日,午后搬了张桌子在檐下跟姚景耘下棋,才下到一半,便见外面闯进来一个小弟子,小弟子一路狂奔一路惊叫:“不不不不不不好了……师伯,小师叔和人打起来了!”
下棋的两人对视一眼,姚景耘摇头笑道:“看来最近确实太累了些,都出现幻觉了。”
才说完那小弟子便火急火燎直奔檐下来,双手撑在桌上,惊恐万分道:“薛师伯,姚师伯,你们快去看看啊,小师叔真的和人打起来了!!”
姚景耘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反问道:“谁和人打起来了?”
小弟子震惊地重复了一遍:“小师叔,楚毓!”
“怎么可能。”姚景耘一笑置之,并不理会。
薛必青也不相信,但还是随口多问了一句:“可知是怎么回事?”
小弟子战战兢兢道:“今日鹿鸣峰春猎,有人跟吕三公子起了争执……说,说吕三公子是没教养的小野种,小师叔就……就生气动了手。”
“这混账……”姚景耘袖子一甩将棋盘掀了。
本来薛必青和姚景耘都不相信,楚毓的脾性自然不可能同人打架的,但如果牵扯到吕曦容,那还真不好说。
说起来楚毓这个架打得可谓是惊天动地,打起来的原因也很荒谬,今日王君携下臣往鹿鸣峰春猎,原本跟楚毓没什么关系,但吕曦容得去,楚毓不太放心,便跟着他一道。
鹿鸣峰上有一汪照月池,池水清澈,游鱼成群,许多小孩都喜欢跑到池子边上去捞鱼,因无人看管,故常有人不慎跌进湖里去。
吕曦容今日路过照月池边,便顺手捞起来个差点溺死的少年,少年吓得六神无主,抱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没多久那少年的家人便寻来了,来的人中有个中年妇人,是那少年的母亲,妇人见儿子落水,当即厉声训斥,然而一转头看见吕曦容杵在一旁,想起前段时间那些满天飞的传言,顿时起了疑心,便拖着儿子问,是不是吕三公子害他落的水。
少年害怕母亲斥责,边哭边点头,说是有人将他推下湖里的。
刚说完,那妇人便气势汹汹冲上前来,不由分说狠狠扇了吕曦容一耳光。
“还真是个没教养的小野种!干出这种缺德事,保不准你爹妈都是叫你克死的。”
吕曦容被打懵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少年的家人围上前来,那架势像是要生吃了他,楚毓就是这个时候找过来的,他分开人群走过去,将吕曦容拉到身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一巴掌扇了回去。
妇人吃了这一耳光,气得直发抖,哆哆嗦嗦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楚毓冷冷扫了一眼那落水的少年,说道:“他好心救你性命,你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既如此,他便不该救你,任由你在这池子里溺死。”
吕曦容也是第一次见楚毓动手打其他人,吓了一跳,扯了扯他袖子,“师兄……”
楚毓瞥他一眼,“你闭嘴。”
那少年的家人乌泱泱一大群,吃了瘪自然不服气,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楚毓生来就不是能吃亏的性格,一个人把他们全打趴下了。
直到显素和薛必青都听到动静赶来时,那少年才抽抽噎噎说:“是……是小朝推的我,吕三公子把我捞上来的。”
妇人气得又甩了他一巴掌,“你这兔崽子,刚刚怎么不说清楚?!”
这场闹剧匆忙收场,薛必青一边安抚王君的火气,一边悄悄将吕曦容和楚毓拎回了神殿。本来这事如果楚毓不出面,吕曦容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他的名声好似过街老鼠,谁路过都能踩一脚,可楚毓为他出了这个头,逼得岐和神殿都不得不站出来替他做保。
回去的时候姚景耘已经气得快要撅过去了,吕曦容缩着脖子和楚毓跪在清心殿里的时候,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愧疚过。
他跪在薛必青旁边,埋着头认错,楚毓冷冷扫他一眼,“人是我打的,你凭什么替我认错,起来。”
楚毓毫无悔意,也不顾姚景耘脸色如何,继续不冷不热道:“今日之事,大庭广众下所有人都看到了,曦容从头到尾没有动过手,也没有还过口,架是我打的,人是我骂的,有什么后果,冲我来便是。”
姚景耘气冲冲给了他一拳,“你少说两句!”
诚然今日之事情有可原,可楚毓作为神殿继承人,贸然在外同人动手,不得不罚,薛必青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随便打两下就算了,掌刑罚的四师兄封筵嘴上说着薛师兄放心,转头就把楚毓抽了个皮开肉绽。
封筵平日里看着好说话,但其实最为严厉,薛必青生来性子软,姚景耘对人不对事,平日里都对楚毓有些溺爱。封筵却是一板一眼,从来都以神殿继承人的标准严格管教楚毓,故打完后也没让楚毓回去歇着,只是让他在清心殿里跪上六个时辰,且不许人来探视。
月上中天,清心殿的门紧闭着,灯火微弱,吕曦容跟做贼似的溜到殿门外,确认周围无人看守,这才蹑手蹑脚推开门钻了进去。
楚毓正规规矩矩跪着,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他来了,斥道:“你跑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我来看看你,马上就走。”吕曦容三两步奔至他身边,想去看他身上的伤,其实楚毓的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封筵下手很有分寸,没让他伤筋动骨,打完后替他上了一回药,楚毓天赋高身体好,自愈能力很强,没一会功夫已经恢复了大半,此时看着并不骇人。
看着楚毓精神还算不错,吕曦容松了一口气,心里强烈的愧疚散去一点,他也拖了个蒲团在楚毓旁边跪下,在外人面前那副嚣张态度此时尽数收敛,埋着头道:“师兄……对不起啊。”
楚毓偏过头看他,神色不明,“为什么道歉?”
“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才害得你无辜受罚,师兄,其实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被骂两句而已,我能骂回去的,我最会和人吵架了,你不必为了我动手。”
因自小生活不太顺遂,吕曦容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平日里跟人吵架动手是常有的事,他在显素面前都敢顶嘴,可以说是从没怕过谁,别人骂他一句,他还十句,别人打他一拳,他也十倍奉还。
可他最怕因为自己莽撞让身边人受牵连,拳头若落在他身上,他可以立马还回去,可若是有人替他挡了拳头,还让他不要在意,他便羞愧局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楚毓蹙眉冷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用觉得愧疚跟我道歉。”
“我知道。”吕曦容咬了咬嘴唇,也不看他,慢慢道,“不是我的错,但确是因为而起,也许姚师兄说得对,我就是个麻烦精,走到哪都会惹出祸事……”
话说到一半,楚毓突然伸手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吕曦容哀叫一声往后躲去,惊恐道:“师兄……怎么又生气了?”
楚毓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我平日怎么教你的,你全都忘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自轻自贱,若你自己都做不到自尊自爱,那旁人又如何能够敬重你?”
“那你好好说就行了,干嘛打人。”吕曦容捂着胳膊疼得眉尖直抽,楚毓动手是一点情面不讲的。
“不长记性,你难道不该打?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说这话,我撕了你的嘴。”
吕曦容赶忙小鸡啄米点头,连连应是。清心殿里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又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楚毓在殿里扫了一圈,让吕曦容先躲到神龛底下。
刚藏好,殿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姚景耘披着斗篷往内探了一眼,低声道:“没人来吧?”
楚毓面不改色,“就我一个人。”
姚景耘轻手轻脚进来了,他关好门,走到楚毓身边,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到楚毓肩上,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只热腾腾的鸡腿。
“晚上没吃东西,饿了吧?我从饭堂拿来的,快趁热吃。”
说完又去看楚毓身上的伤,一看便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封筵这混账,下这么重的手,他下次别落我手里!”
楚毓捧着鸡腿啃了一口,宽慰姚景耘道:“没事的,四师兄只是按规矩办事而已,他还给我上了药,这会已经不疼了。”
“他给你上药是应该的。”姚景耘仍旧生气,“我明日便去薛师兄面前说说,让封筵懂点规矩,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楚毓不接话,安静地啃鸡腿,姚景耘骂了一会后,话头又转了个弯:“我知道你同竹林那小崽子感情好,可他到底是竹林的人,你待他再好,来日也总有分道扬镳的时候,为了一个外人坏了规矩,不值得。”
“师兄……”楚毓刚要说话,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姚景耘果断起身,“我去神龛下藏一下。”
“师兄,等等——”
来不及说完,姚景耘已经钻了进去,那厢清心殿的门又被人推开,薛必青探头探脑,“没有其他人来吧?”
楚毓沉默了一下,“……就我一个人。”
薛必青推门进来,走到楚毓身边,摸出一瓶药膏递给他,“擦了这个药好得快,也不会留疤,你生得细皮嫩肉的,可别打坏了。”
边说边坐了下来,“改明我跟阿筵说说,让他以后别这么一板一眼的,你也别记恨四师兄,他平日里最疼你,对你难免严厉一些,不是故意要对你下重手的。”
楚毓熟练回应道:“我知道,四师兄只是按规矩办事。”
“噫?”薛必青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凑过来,食指在楚毓唇边一抹,“这是什么?”
楚毓刚吃了姚景耘给他带的鸡腿,还没来得及擦嘴,薛必青倒是眼睛很毒。不等楚毓开口辩解,殿门外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薛必青起身就往神龛下去,“我回避一下。”
“师兄,不要——”
不多时,房门开了,四师兄封筵走进来,“没人来吧?”
“……”楚毓闭了闭眼,“就我一个人。”
*
春耕农忙时节,岐和神殿的弟子都会到附近村子里帮村民干活,不论地位高低,只要得闲都得去,到了田地里人人平等,薛必青去了都得一天犁二亩地。
往常这个时候薛必青和楚毓都在外面到处跑,根本赶不上春耕,今年却凑巧,春耕前后都得空,于是也都一起去。
吕曦容对下地干活这种事听都没听过,在楚毓说要带他一起去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楚毓问他:“为何不愿意去?”
“我不想去……人家又不喜欢我,而且我不会干农活,去了也帮不上忙。”
楚毓道:“你还没去,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欢你?”
吕曦容还是坚持:“我就是不想去。”
楚毓不再逼他,只道:“不想去就算了,我出去这段时间,你把我前天教你的那套剑法练一千遍,我回来的时候亲自检查,出一点差错后果你知道的。”
吕曦容:“……去田地里看看也行。”
农忙时节的村子里生机勃勃,有人耕田有人播种,阡陌纵横,土地中蕴藏着磅礴的生命力。吕曦容虽然看不懂,但也觉新奇有趣,且他当真没说谎,他从来没下过田种过地,五谷不分六畜不认,到了村子里什么也不会干,不捣乱就算不错了。
楚毓带他去插秧,他插得很认真,可没一会秧苗又全部浮了起来,楚毓并没有嫌弃他,又带他先后尝试了割草掘地耕田撒种,无一成功,反而闹了不少笑话。其间因为他犁田时过于鲁莽,把村里唯一一头老黄牛吓跑了,十几个人放下地里的活漫山遍野找牛去,吕曦容羞愧得晚上都没好意思吃饭。
干农活是不成了,尽管状况百出,村子里也没人有过半句闲言碎语。这小村庄里一年四季忙着耕种,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吕三公子臭名昭著,只当他是个金贵公子,来村子里玩,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担米浆的大婶最喜欢他,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直夸他:“这得是从王城来的,在金银堆里养大的小少爷,我们村里可长不出这么水灵的孩子,这手跟水葱似的,哪里是干活的手,走,跟婶子舀米浆去。”
吕曦容像只无处容身的苍蝇,这会终于找到了能干的活,十足振奋,大婶见他很有干劲,便将他拉到田埂边上,塞给他一盆碎玉米粒,让他去喂鹅。
大婶细细叮嘱他:“你把苞米粒撒在地上就行,大鹅会自己过来吃的,还有,别离它们太近,也不要去逗鹅。”
吕曦容一听,觉得这太简单了,信心满满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然而没过一会,在田里插秧的姚景耘封筵楚毓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哀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追我!”
吕三公子喂鹅失败被大鹅从村头追到村尾这桩盛景赢得了所有人关注,一时间田埂地里除了惨叫和鹅叫,哄笑声亦不绝于耳。
正在插秧的插姚景耘从田里站起身,嫌弃地问楚毓道:“你带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来干什么?”
楚毓沉默了一下,说:“历练他。”
只有封筵笑得合不拢嘴,边埋头插秧便道:“这多好,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好玩,平日里哪能看到这种场景。”
他边说边直起身来,乐不可支看热闹,大声喊道:“吕三,跑快点,鹅要啄到你屁股了。”
这场闹剧最终以吕曦容慌不择路摔进田里被人捞起来收尾,晚上他洗了个热水澡,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楚毓翻着他的掌心给他上药。
说来真是十分丢人,吕曦容今天摔进田里的时候手上被划了几道口子,出了不少的血,这下连鹅也喂不成了。
他们来村子里也没有地方住,担米浆的大婶将自家女儿的屋子腾出来,吕曦容和楚毓便一起挤在这小屋子里,吕曦容望着自己的手,很是挫败道:“师兄,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楚毓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道:“谁说的,你今天喂鹅不是喂得挺好的?”
吕曦容想起自己被鹅啄了几口的屁股,现在还隐隐作痛,不知道楚毓是不是在嘲讽他,可楚毓又不是那种说话爱拐弯抹角的人,他嘴里说出来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吕曦容奇怪地看着他,“被鹅追也算喂得好吗?”
“凡事不止论结果,也要看过程,你只要认真做了,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也无妨,人无完人,尽力而为就很好。”
说话的功夫楚毓已经替他左手上好了药,去捉他右手的空隙抬头看他一眼,“至少我觉得挺好的。”
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很暗,楚毓的表情在昏暗灯下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很亮。吕曦容被他这么恍然盯一眼,脑子也不灵光了,舌头抽了一下,“真……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骗你,你还是小孩子么?要我来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