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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衔泥(三) ...

  •   吕曦容被下了禁令,不准他再下地了,他走到哪都鸡飞狗跳,热情积极样样不会干,楚毓让他哪凉快上哪待着去。

      村子里一住就是十来天,大家都忙着干活,吕曦容闲得无聊,一天到晚四处溜达。有一回遇见个放牛的小姑娘,他远远看了两眼,小姑娘骑在牛背上回头望向他,热情地朝他招招手,“你也想骑吗?”

      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交谈了几句,非常合得来,很快就处成了朋友。

      接下来几天吕曦容每日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楚毓问起他来,他神神秘秘地说:“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要紧事。”

      有一日傍晚众人干完活从地里回来,不见吕曦容人影,楚毓四下寻找,一路寻到村子后面的山脚下去,这地方有一片荷塘,失踪了一整天的吕三公子正弯着腰在荷塘里摸藕带。

      楚毓轻手轻脚走到他背后,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天快黑了还不回去,你不知道这山脚下晚上有野兽出没吗?”

      “摸到了!”吕曦容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从淤泥中抽出长长一条嫩生生的藕带,因动作大了些,带出来的泥点撒到了楚毓衣摆上。他站起身来,动了动酸胀的脖颈,别过头笑道:“师兄怎么找到这来的?小春跟我说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一般人都找不到。”

      楚毓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小春是谁?”

      “小春你都不认识?你白吃人家家里的饭了。”

      小春便是担米浆大婶的女儿,上次骑牛的小姑娘,此女活泼得令人恐惧,村里的小男孩都不敢跟她一块玩。

      吕曦容仰起头来,甩了甩粘到脸上的发丝,“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小春才同意带我来这里的,村子里最近春耕,要拜春荒神,小姑娘们要准备庆典用的鲜花,可后面的山太陡太险了,她们叫上我一路,我爬了好几天的山呢。”

      村子里男女老少都稀罕吕曦容这个王城来的贵公子,他来了没几天,招惹了七八个小姑娘,天天缠着他干着干那。

      楚毓好像是被他噎了一下,蹙着眉看他,“我在地里帮你干活,你去帮小姑娘摘花?”

      不知道为什么,吕曦容感觉楚毓好像有点不太高兴,虽然楚毓也不让他下地干活,总让他找清静地方蹲着玩去,但是也不至于摘花这种活他都干不了。

      他弯下腰在水里涮了涮手上的泥,有些迟疑道:“不能帮她们摘花吗?”

      楚毓脸色恢复如常,“随便你。”

      “师兄,拉我一把,我摸了几个螺蛳,晚上我俩偷偷开小灶,村里哪都好,就是吃得不好,我已经三天没吃过肉了。”

      他一边叽里呱啦一边将手伸了出去,让楚毓拉他上岸,不成想他刚攀上楚毓的胳膊,脚下便踩到一个凉冰冰滑唧唧还会动的东西,吓得惊叫一声往后跌去,顺带还把楚毓也拽进了荷塘里。

      一阵兵荒马乱后,被踩了一脚死里逃生的田鸡呱呱直叫跳远了,吕曦容砸进水塘里,慌乱之中喝了好几口泥水才被楚毓拽起来,他嘴里还含着一口水,猛咳两声后全喷在了楚毓脸上。

      楚毓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你是不是皮痒了?”

      “不怪我啊,师兄。”吕曦容一脸无辜,“我刚刚踩到个很恶心的东西。”

      两人在荷塘里滚了一圈,裹上一身黑泥,楚毓拨开繁密的荷叶,往池塘深处走去,吕曦容摸了摸鱼篓里尚在的几个螺蛳和藕带,也忙跟了过去。

      “师兄,你去哪……”

      他拨开荷叶,未说完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只见一片拥挤的翠绿荷叶间,楚毓已经麻利地将外衫脱下来了,正光裸着上身弯腰在水里洗发上的泥。吕曦容顿时愣在原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你脱衣服干什么?”他想也不想便脱口道。

      楚毓头也不抬,“不脱下来洗洗,难道就这样回去吗?”

      吕曦容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他抹了抹额头脸上未干的泥水,也觉得难受,但还是转过了头去,打算离楚毓远远的去淘一淘身上的泥。

      他平日里脸皮极厚,这会却不知怎么回事,觉得臊得慌,从耳根从一路烧到面颊,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背过身鞠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一边涮泥一边胡思乱想,想着脆嫩的藕带,想着鲜活的田螺,想着楚毓的皮肤好白。

      两人在荷塘里洗净了身上的泥巴,楚毓聚起离火拢了个火堆,准备将湿透的衣服烤一烤,动作间从吕曦容衣服里抖下来一块巴掌大的玉牌,他捡起来一看,见玉牌上刻了一个‘榕’字,便问道:“怎么刻了这个字?”

      吕曦容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没回过神来,闻言便慌里慌张随口答道:“啊,这个,这个就是……是我的名字啊。”

      多的他不太好意思细说,原本他名字里就是这个字,因为小时候蠢笨,不会写名字,大哭大闹让他爹娘给他改名。吕竺夫妇一商量,做了个小小的退步,把‘木容榕’的‘木’去掉了,但这细小的差别对于四五岁吕曦容来说根本没有差别,他还是不会写。

      后来为了避讳余容公主的字,他的腰牌上还是写作‘榕’,一直没有变过。

      到此时楚毓才发现他的异常,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是不是火太太烫了,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楚毓的掌心冰凉冰凉的,一贴上去,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楚毓:“……嗯?”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回转,偶然路过村子后面的神庙,晚霞照在神庙简陋破旧的额匾上,显出几分荒凉的意味。

      楚毓走进神庙里上了两柱香,中洲主神神姬娘娘是太乙人人祭拜的,可神庙里另有一座吕曦容不认识的神像,他偏过头楚毓:“师兄,这又是哪位神明?”

      楚毓道:“这是中洲二神之一春荒之神,就是村子里办春祭祭祀的神明,他掌万物生长凋零,靠土地吃饭的人都会祭拜他。”

      春荒之神吕曦容有所耳闻,当年薛必青进入幻海之屿求来的神明右眼就是来自这位大神,但这位春荒之神异常神秘低调,各地造的神像都不一样,千奇百怪,不怪吕曦容认不出来。

      “既也是神明,为何有的神庙中却不供奉他的神像?”

      “春荒神不需要凡人信仰之力,神像于他而言只是一尊泥塑,心怀正念的人,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虔诚祈祷,春荒神都能听见。”

      吕曦容不太懂,又道:“师兄刚才也拜了神姬娘娘,所求何事?”

      楚毓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轻声道:“求家人平安。”

      说完转身出了神庙,吕曦容还不依不饶追在他身后问:“师兄不是说亲人都已经不在了吗,莫非还有尚在人世的亲人?”

      “没有了。”楚毓说,“我没有亲人。”

      神庙中的神明泥塑从未显灵,凡人叩拜不过慰藉心中妄念。

      出了神庙,沿着陡峭的石梯回去,楚毓拾级而上,他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少年跟在他身后,欢快轻盈地追逐着他的影子。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吕曦容立在台阶下,微微踮起脚尖,又将摘来的荷叶盖在头上,仰着脸笑道:“师兄,你看,我和你一样高了。”

      楚毓看着他,伸手点在他额头,“这里什么时候也能长进一下。”

      “你是在说我蠢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不要再问了。”

      *

      春耕还未结束的时候,就听王城里传来消息,说清鹤县发生了十年难得一遇的涝灾,死伤惨重,楚毓不顾众人劝导,执意前往。

      楚毓原是清鹤县人这件事在神殿不算什么秘密,清鹤县地处王城脚下,时不时便有水患发生,遍地灾民,薛必青路过那地方时捡回来好多孤儿,楚毓是其中一个。据说当年楚毓才六岁,差点饿死在路边,薛必青一眼看中他根骨奇佳,用二两碎银和一张饼将他骗回来的,至于楚毓还有没有亲人在世,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提过。

      吕曦容记得那是楚毓回清鹤县的两个月后,有一天听外面的人说,外出两月余的余容公主回来了。不多时听得马蹄橐橐声,余容纵马闯进神殿来,她马背上驮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推下来一看,竟是两月未见的楚毓。

      余容仍旧是那副倨傲模样,眉眼间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她甩了甩马鞭,居高临下道:“人我帮你们带回来了,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他要是死了可不关我的事,我路过而已。”

      神殿众弟子手忙脚乱将楚毓抬进去,请来大夫一看,发现楚毓身上满是剧烈打斗留下的伤痕,薛必青来看过一回,脸沉得像锅底。

      然而身上的伤却不是最要紧的,几颗丹药喂下去也就好了,可楚毓还是病了一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

      吕曦容在他身边照顾,一天夜里外面下起大雨,狂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楚毓睡得很不安稳,满脸冷汗,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胡话,又不知道在说什么,吕曦容附耳听了半天,听见他在反复念叨两个名字。

      “姚姚,悦悦……”

      吕曦容拿湿帕子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忽然一声惊雷炸响,楚毓蓦地睁开了眼,他脸色惨白,额上青筋绽起,双眼几乎凸出眼眶,红血丝爬满眼珠。他剧烈地喘气,好似无法呼吸一般,痛苦狰狞至极。

      雨越下越大,嘈杂声完全掩盖过楚毓的喘息,吕曦容有点被吓到了,小心翼翼摸索到他身边,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仿佛叫回了楚毓的魂,他浑身一震,眼珠颤了颤,喘息终于平复下来,脸上也慢慢有了点血色。

      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疲惫至极道:“是你啊。”

      吕曦容蜷缩到他身边,替他掖了掖被子,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姚姚是谁?”

      楚毓沉默了许久没说话,好像没听见这个问题,吕曦容以为他不想提,便打算换个话题,这时却听楚毓轻声应道:“是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吕曦容有些惊讶道。

      “死了。”楚毓的语气僵硬又冷漠,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吕曦容小声说了句‘抱歉’,又问:“那悦悦呢?”

      “也死了。”

      “……”吕曦容简直想扇自己嘴巴,“对不起啊师兄,我不是故意提你伤心事的,你节哀。”

      楚毓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

      雨声渐渐平息,风也静下来了,屋子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楚毓缓声开口道:“我六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屋舍田地都被冲毁了,数不清死了多少人,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分到手里,只得一口米汤,我爹到财主家做苦力,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死了,最后赔了二两银子了事,打口棺材都不够。”

      他似乎说不下去,顿了顿才继续道:“野狗食人肉,人命比草贱,两岁的妹妹生了重病没钱医治,夜夜嚎哭,痛苦不堪。我娘给了我几个铜板,让我去药铺买一勺砒霜回来,我在路上遇到了薛师兄,他给了我二两碎银子和一块饼,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神殿,如果我答应,他可以帮我治好妹妹的病,我就跟他走了。”

      吕曦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所以,你回清鹤县找你妹妹去了?”

      楚毓不置可否,声音很轻,“她身子太弱,薛师兄强行为她续命,也只熬到十三岁,我……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吕曦容隐约觉得楚毓并未告诉他事情的全貌,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薛先生看了好像特别不高兴。”

      “当年薛师兄就跟我说过,一旦踏入神殿的门,前尘旧事皆断干净,无论如何不可回头。”楚毓眨了眨眼,语气像是在自嘲,“大抵是我食言在先,老天才给了我这样的惩罚。”

      他说完侧过身去,蜷缩起来,再无一丝动静了。

      几日后余容公主又来了一趟神殿,她一进门,众人俱都戒备地看着她,吕曦容也浑身警惕,余容拿白眼看他,嗤笑道:“你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余容公主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找楚毓,她给楚毓带了个东西来,装在小匣子里,吕曦容远远看过一眼,匣子里装的一朵沾了血迹的绒花,是女儿家的发饰,楚毓并未将绒花留下,他在树底下刨了个坑,将绒花与匣子一并埋了。

      在掩上土那一瞬间,吕曦容好似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淡漠悲悯之色,那样的神色不像寻常人该有的,让人看一眼便想到神龛上供奉的神明泥塑,庄严肃穆不近人情,如冬雪般冰冷刺骨,雪层之下却有顶冰花破雪而出。

      关于他早逝的两个妹妹,从此再未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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