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亦扉台

62、第六十二章 寸心（二）

　　第二天一大早是祭神大典，楚毓没功夫收拾他，天不亮就爬起来往祭神殿去了。

　　吕曦容随着人潮跟了上去，今日阳光很好，他站得很远，高台之上的少年身上笼罩着一层暖光，雪白的祭祀服不加任何装饰，只在领口袖边裹了一圈金线，素色华服圣洁庄严，好似金阳映雪，神明临世。

　　楚毓立在众人之首，怀抱玉面琵琶，神色庄重，踏登仙台，起桑林舞。

　　鼓声如雷，沸反盈天，刹那间，万片狂花纷扬坠下，登仙台迎着初升的旭日，宛如仙宫楼阁，其上有仙人起舞，离火灼灼，衣摆翻飞，华丽肃穆。

　　楚毓身姿轻盈，足尖踏着火星翩然而动，衣角勾勒着日光，如碎金在他身上流动，在那一刻，他耀眼夺目到叫人不敢直视。

　　这便是薛必青亲自挑选的神殿继承人。

　　祭典结束后，吕曦容逆着人群去找楚毓，人山人海，楚毓回过头，在人海中一眼就锁定了他，而后又别过头去，与他岔开走了。

　　昨夜他仗着一丁点醉意，把窗户纸捅破了，且在那样的夜色中，他看着楚毓的脸，难以自制，还勇敢地把窗户一并砍了。若他只说些胡话，楚毓大抵可以当做他酒后胡言，可他偏偏还用行动证明了他并非一时兴起胡说八道。

　　按照楚毓那个性子，大抵是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的，并且还有可能会痛揍他一顿，但出人意料的是，楚毓早起时没揍他，祭典结束后也没找他，冷静极了，像是全然忘记昨晚发生了什么。

　　楚毓若是发一顿火，吕曦容心里也就踏实了，毕竟楚毓时时都要发火的，他什么时候不发火了，说明事态可能有点严重，挨一顿打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

　　这次祭典办得很成功，显素都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众人回到神殿后终于松了口气，尤其是薛必青和姚景耘，他二人是最盼望看到楚毓有所成长的，楚毓如今才十八岁，已经基本能够独立主持祭神大典了，做师兄的心里自然很是欣慰。

　　然而祭典结束后，头号功臣楚毓却不见人影，吕曦容左等右等没等到楚毓来收拾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便四处去寻人，转来转去最终在清心殿里找到了楚毓。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推门进去，吱呀一声响，坐在案前埋头看书的楚毓抬起头来看向他，两人对望着，都不言语。

　　吕曦容有些僵硬地站在门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点，“师兄，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事，进来吧。”楚毓说完，又埋头继续看书。

　　清心殿里这会没其他人，吕曦容轻手轻脚走过去，在楚毓对面坐下，打眼一瞧，见楚毓看的是一本名为《家法全集》的书，心里咯噔一下。

　　“师兄，你……”

　　楚毓眼也不抬，“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吕曦容手心出了一层汗，他纠结了一下，道：“今天的祭典我也去看了，师兄的桑林舞跳得真好，神殿上下再没有比师兄跳得更好的人了。”

　　楚毓将手里的书搁下，抬头看着他，仍旧是冷静神色，“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吕曦容双臂撑在案上，微微往前探出身子，“师兄一点差错都不曾出，是不是说明昨晚发生的事你根本就不在意？”

　　楚毓的眉轻轻皱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算从容，“我不提昨晚的事，是不想让你心中有芥蒂，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吕曦容撑在案上的手抖了抖，他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何表情，楚毓的话摆明了是想揭过此事，他本该感到庆幸，可心中又隐隐觉得不甘，于是盯着楚毓的眼睛，十分认真道：“师兄从前教我为人处事当坦荡无畏，我时刻记在心里，如今我待师兄，亦是如此。”

　　清心殿里寂静了一瞬，过了许久，楚毓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淡淡道：“我不喜欢这样，往后……注意分寸。”

　　吕曦容心里忽然泛起一股委屈之意，他嗓音沙哑道：“师兄从前与我同吃同睡，时时纵容我的时候，从来没有教过我要注意分寸。我自小没有长辈教导，不知与人相处分寸几何，师兄若觉得我举止逾越，为何当初不提醒我，如今已走到这一步，又如何能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说完，喉头又发堵，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楚毓待他好，关心他纵容他，这一切都没有错，是他自己愈发贪婪不满足，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辜负了楚毓的教导和关怀。

　　殿里的寂静让他无法忍受，楚毓的视线也未再落到他身上，他站起身来，平复了一下语气道：“师兄，对不起，是我太不懂事了。”

　　其实吕曦容并没有觉得很难过，反而如释重负，至少楚毓没有因为此事同他撕破脸，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在他即将转身出去时，楚毓在背后问了一句：“你要去哪？”

　　吕曦容步子顿了一顿，“王君传我进宫，不好推辞，师兄，这几天我就不回来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不敢再和楚毓多说一句话。

　　当晚吕曦容便跟薛必青请辞，说有事要回竹林，可能要待很长一段时间，薛必青也不是傻子，看出些端倪，悄悄问他：“怎么回事，跟你楚师兄闹脾气了？”

　　吕曦容笑道：“没有的事，先生，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家了，想回去陪一陪舅母和哥哥。”

　　薛必青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发，“没关系，只要我和你楚师兄还在，岐和神殿随时欢迎你回来。”

　　吕曦容回到竹林，同吕晗桑彻夜长谈，谈到最后兄弟二人都有些伤感，喝了两杯酒，更是愁上加愁。

　　百里竹海在夜风中翻卷，簌簌声叫人心安，庭院里弥漫着淡淡酒香，吕晗桑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按着心口，伤怀道：“姜虔又去望汀洲看望蕣清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拒绝了。”

　　吕曦容夸赞道：“哥哥，你成人之美，是大善举。”

　　吕晗桑望着月亮，很是哀伤道：“不是，我即便去了也很多余，看着他二人情意绵绵，不如给我一刀。”

　　姜虔是蕣清公主的青梅竹马，两人自打会走路就认识了，彼此心意相通，即便蕣清远在望汀洲，姜虔也时时关切着她，吕晗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哥哥，其实有时候刀子不是最伤人的。”吕曦容叹了一口气道，“伤人的是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抱有一丝期待，最后被当面打破。”

　　苦酒入喉，情场失意的兄弟二人越喝越难过，最后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

　　低沉了几日，吕曦容稍微想通了一点，如他哥哥这般绝世姿容的男子尚且不能顺风顺水，更何况他呢，世事哪能尽随人意。

　　显素听说他回了竹林，很是高兴，三天两头唤他进宫，因久不见面各自都很收敛，故难得和平相处了几日。

　　显素最近迷上了摹古画，能一个人关在秋波殿里画一天，有事无事便让吕曦容帮他掌掌眼。吕曦容看不出好赖，只得顺着显素的意思夸他笔法妙极，点屏成蝇，呼之欲出，把显素哄得心花怒放，连带着秋波殿的宫人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有一日吕曦容从秋波殿出去，路过拱月门，看见那上面坐着个人。

　　他抬眼细看，见坐着的是个小孩儿，穿一身葱倩色衫子，脖子上挂一条羊脂玉绿松璎珞，正是年方六岁的小少君荼柳，他于是叫了一声：“你坐在那上面干什么？”

　　荼柳不看他，仰着脸，说：“我背不来书，又被先生骂了。”

　　吕曦容觉得好笑，就停下来看他。荼柳见他不走了，又接着说：“这个月她已经骂了我十次了，说即便是猪也没有这样笨的。”

　　“那你想怎么样？”吕曦容笑得开怀，干脆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看热闹。

　　荼柳说：“我不想活了。”

　　吕曦容努了努下巴，“那就跳下去啊。”

　　荼柳装没听见，又说：“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跳不跳？不跳我走了。”

　　“人活在世上，不过是在追求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庸庸碌碌半生，到头来一无所有。”

　　吕曦容转身要走。

　　“你等等！”荼柳叫住他。

　　“怎么了？”

　　荼柳哭丧着个脸，小声道：“你帮帮我，我下不去了。”

　　因着这次机缘，荼柳便认定吕曦容是一个虽然冷漠但心中仍有人情味的好人，于是又一次在宫里遇到吕曦容时，荼柳便将他拦了下来，眨巴眨巴眼，哀求他：“你来教我读书吧，你做我的先生好不好？”

　　吕曦容眉毛一挑，觉得这事很稀奇，“我自己都没读过什么书，还教你读书？”

　　“不教我读书也行，教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我让王兄封你做少师。”

　　吕曦容以为他在开玩笑，遂应付了一句：“行，我等你好消息。”

　　哪知荼柳丝毫没有敷衍他，当天就去找了显素，撒泼打滚说自己太笨，让显素给他再找一个老师。显素说他反正也笨，再找几个老师也是不管用的，驳回了他的请求。

　　荼柳不依不饶，日日坐在秋波殿外哭，嘴里念叨着一定要让吕三做他的老师，不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

　　显素歪着头问他：“你要找谁做老师？”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荼柳吸了吸鼻子，一脸坚毅道：“竹林吕三。”

　　赶来看热闹的余容公主正好听到这句，顿时白眼直翻，嘴里骂道：“这小畜生狐狸成精了，你们一个个都被迷得找不着北。”

　　狐狸精吕三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被委以重任，次日显素唤他进宫问起此事，他还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显素并不在乎他记不记得，一脸愉悦道：“你既想做小柳的老师，为何不直接跟我说？不过小柳身边已经有两个老师了，不好再安排你去，这样吧，你先搬进宫里来住，陪小柳一段时间，教他些什么不要紧，能改改他惫懒的性子就好。”

　　吕曦容稀里糊涂的，当天下午就被安排去了少君荼柳的揽月殿，本来他还有些抗拒，可他走出秋波殿路过拱月门时，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日怂恿荼柳‘跳楼’一事，当即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暗骂自己这爱乱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到了揽月殿，荼柳兴奋地朝他奔来，像一只活泼的翠鸟，“先生，我们出去玩吧！”

　　荼柳身后几个宫人都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吕曦容想到自己以后要长长久久地给荼柳做老师，算是落了把柄在显素手里了，心底涌出一股无奈的荒凉之感。他低下头，摸了摸荼柳的脑袋，皮笑肉不笑道：“落在我手里你还想玩，你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少君荼柳身边已经有两个老师，吕曦容觉得自己不误人子弟就算积德了，便安心当起了甩手掌柜，后来他发现荼柳这个小孩虽不太聪慧，但还算乖巧懂事，并不惹人生厌，教一教也无妨。

　　他书读得一般，其他方面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吕曦容不太会教小孩，便学着以往楚毓管教他的法子照猫画虎管教荼柳，譬如每日天才亮他便将荼柳叫醒，先在院里打一套八段锦或五禽戏，然后是开始体力锻炼，扎马步、站桩、压腿、开胸、下腰，不到半月，荼柳被他折磨得想死。

　　在这一番折腾中，吕曦容逐渐品出一些趣味来，他觉得自己天生是个做老师的料。他总结出一些经验，做老师首先要有耐心，然后要有口才，最后要有方法。

　　在折腾荼柳这件事上，他乐在其中，非常有耐心，荼柳做得不好时他骂人口才亦很了得，如果最后实在教不会，他便转换策略，叫荼柳以文代武，身体练不好那书就得读好。同荼柳的其他两位老师不同，吕曦容是个无法无天的，他不怕显素更不怕荼柳，所以没什么忌惮，不会心软也不会手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荼柳为了摆脱他的掌控，每天天不亮就自觉爬起来背书，背到三更半夜才歇下，如此过了两月，竟真有不小的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