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何无咎》夏天青

2、故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少女吟唱着《菩萨蛮》，在一泓春水之上凌波漫步，悠扬的歌声越过足下的涟漪，穿过池边的竹林，飘向朝云山深处……

　　“虞师妹好兴致。”竹林外传来煞风景的声音，“这是什么曲子？《夜叉戎》？”

　　调侃引来一阵哄笑，显然来客不止一人。

　　少女俯首望向水面，水中倒影高鼻深目，若说是异域相貌，偏又是黑发黑瞳。

　　“二师姐，”少女在竹林外现身，“可是师父召见？”

　　“师尊在静思斋。”女子道，“我带新来的师妹们上祖堂，就不陪你去了。”

　　众弟子方才还嬉闹不止，此刻见少女明媚动人，尽皆自惭形秽，一时噤若寒蝉。

　　少女欠了欠身，御风而去。

　　“师父。”少女轻唤一声，掀开静思斋的门帘。

　　“小师妹，你好没礼数，不经通传也敢直闯掌门书斋。”

　　“大师姐，你出关了？”少女言下诧异。

　　“我儿天然，不拘俗礼。”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妪笑道，“幼卿快来，你和真儿经年不见，好好亲近亲近。”

　　这老妪姓巫，是朝云宗掌门，她有三个亲传弟子：大徒弟孔真，二徒弟陈灵儿，小徒弟虞幼卿。

　　这少女便是虞幼卿，她走到巫老妪跟前行了一礼，侍立一旁。

　　“真儿此次闭关，大有收获。”巫老妪道。

　　“大师姐筑基了？”虞幼卿敛衽一礼，“小妹恭喜了。”

　　“区区筑基，何足挂齿。”孔真道。

　　“真儿切莫妄自菲薄，试问大楚地界，无论宗门还是世家，有几个筑基弟子？”巫老妪道，“就算‘天南第一’的赤霞府，那个从小宗过继过来的嗣天师，也堪堪筑基而已。”

　　“景氏一族莫不是出自宗室，哪由他掌管各门各派的仙箓？”孔真不忿道，“想我朝云山——”

　　“不说这些。”巫老妪摆摆手，“昨日为师夜观天象，东南方似有异象。”

　　“徒儿亦有察觉。”孔真道，“山水间气象庄严，应是得道高人驻留其间。”

　　“幼卿怎么说？”巫老妪问小徒弟。

　　“徒儿修为不如师姐，并未察觉到异常。”

　　“异象本就虚无缥缈，不过上巳节将至，小心为上。”巫老妪道，“真儿灵儿要为大王准备高禖之祀，幼卿，你代为师走一遭，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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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幼卿套上一件素色披风，轻骑出了山门。她的坐骑叫做“映雪”，通体纯白，此时一人一骑浑然一体，犹如一条白练，自朝云山飞泻而下。

　　朝云山下便是暮江，江畔则是依山傍水而建的暮江镇。虞幼卿马不停蹄，直奔北门外的铁匠铺。

　　山间春寒料峭，铺子里却热火朝天。一个四十开外的大汉带着两个学徒，叮叮当当地锻打一块玄铁。

　　“师哥，喝酒去。”

　　大汉姓段名也，在暮江镇颇为有名。他瞥见门口的虞幼卿，便停下手中小锤，边上两个学徒也知趣地退下了。

　　“姑娘家家——”段也道，“铺子里忙得很。”

　　“您哪有不忙的时候？”

　　“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段也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虞幼卿闻言，半晌无语。段也本是她父亲的门客，十年前漠北攻陷夏都，虞氏一族罹难，段也把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一路护送到母亲的师门朝云宗。两人为了行走方便，以师兄妹相称。一晃已经十年，乍然分别，难免不舍。

　　“难道师哥圣启将至？”

　　“算你聪明。”段也咧嘴一笑，“不过还差一些火候，得入世历练一番。”

　　圣启是匠人一生一次的机遇，圣启之时，匠人能创造出冠绝平生的杰作。虞幼卿知道这是师哥的大事。

　　“到时候，或许有办法把你的旧伤治好。”

　　“现在也挺好。”虞幼卿喃喃道。

　　夏都之难时，虞幼卿遭人毒手，灵台崩坏。段也以师门秘宝“偃珠”重塑灵台，虞幼卿得以苟全性命。然而，幻化为灵台的偃珠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维持，于是乎，虞幼卿十年来的修为都填到了这个无底洞中。

　　“师父叫我去探查东南方的异象。”虞幼卿打量起屋子，“师哥有没有趁手的兵器？”

　　“方圆千里都在你师父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好查的。”段也指了指屋中一角，“喏，新打了几把鸟铳，你要是喜欢，都拿去好了。”

　　“姑娘家家，哪有用鸟铳的。”虞幼卿笑道，“师哥，你的笛子不错。”

　　“你又打我笛子的主意，这可是我对恩师仅存的念想。”

　　“师哥的恩师，不就是我的恩师，我替你念想好了。”

　　虞幼卿揣着玉笛上了马，心中暗赞，这个没见过面的便宜师父风雅得很呐，旋又寻思，师哥远游令人惆怅，得找个地方借酒浇愁。

　　老马识途，她找了一家临江的酒铺。

　　掌柜见是贵客，亲自为她引路：“虞仙子久违了，小店的好酒一直为您存着呢。”

　　“嗯。”

　　掌柜不敢多言，伺候完虞幼卿落座，便下去备酒菜。

　　虞幼卿挨着窗户，支颐凝望，暮江上下一览无余，几只野鸟在云霞中或隐或现，数叶扁舟在波涛中若沉若浮。

　　回过神时，小伙计已经端来了酒菜。

　　虞幼卿浅斟了一杯，居然是“绿蚁新醅酒”，只是“绿蚁”太多，也不知是否好好筛过，正踌躇要不要喝，却听到一老一少嚷嚷着进了酒铺。

　　“范师叔，真的有妖气。”少年道。

　　“吴咎啊吴咎，”老者微怒，“朝云宗地界，哪里会有妖气？”

　　…………

　　“朝云宗”“有妖气”，虞幼卿循声望去，不禁暗赞，好一个剑眉星目的美少年。少年内着道袍，外罩披风，下摆露出镶金火云纹，竟是赤霞府嫡传弟子的服饰。

　　少年迎上虞幼卿的目光，霎时呆在当场……

　　这清澈而又愚蠢的眼神，令虞幼卿气绝，些许好感瞬间烟消云散。这酒铺真是一言难尽，她留下银子准备跑路。

　　少年惊觉，赧然拱了拱手：“得罪得罪。”

　　“……”

　　虞幼卿走出酒铺，江风猎猎，浇灭了酒铺中的燥热。她现在得了教训，决定扮作男子，去寻访应验异象的高人。

　　这天，她路过沉塘坳，发觉山谷中杀气冲天。这里本是山间荒地，数年前几十户南渡来的夏人结寨客居于此，虞幼卿心道，难不成他们与本地的楚人起了争端？

　　她翻身下马，摸摸映雪脑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寨门外不远处有偌大一个陷马坑，削尖的毛竹鲜血淋漓，落入其中的人马惨不忍睹。寨门口有十来个人捉对厮杀，一方手持利刃，貌似山贼，另一方挥舞着农具，想来是沉塘坳的乡民。寨门旁的箭垛后冷不防射来几支火箭，山贼们渐渐招架不住，慢慢后退。

　　虞幼卿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却见一个少年手持火铳从箭垛上一跃而下。

　　“穷寇莫追——”少年嚷道。

　　这不是赤霞府的吴咎吗？虞幼卿不禁莞尔，他口口声声“有妖气”，却跑到这里来“降妖伏魔”。若说妖气，虞幼卿警觉，远处有一物正以非人的速度移动，片刻前还在数里之外，转眼间已接近寨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虞幼卿心道：我就当一回黄雀，看看这只螳螂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