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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糖葫芦 ...

  •   2000年的7月,比过去任何一年都燥热,路边的梧桐叶被毒日头烘焙得焦脆,寻常巷陌里响彻了蝉鸣悠长。
      这天气,放暑假的淘气小孩儿也不再出门撒野,乖乖躲在阴凉屋里吃西瓜。可偏偏有那么一家正炸开了锅。

      “颜安之,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喊师兄,你就一直给我跪着!”
      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四合院的台阶上对着院中间跪着的少年吼道。尽管中年男子看起来怒气冲天,可说话却声如洪钟,颇有遏制。
      “不。”
      跪在院中间的少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这也不算跪——屁股一摊直接坐在了脚腕上,脸不知是晒得还是气得,通红发胀。少年弓着背、低着头,活像一只被烤熟了的大虾。
      “凭什么我要喊他师兄,他是哪门子师兄?”少年终于伪装不下去了,炸开的毛一下子软塌了下去。眼泪啪嗒嗒掉在了地上,有意给这燥热天气降降温。
      颜广平一看儿子这副模样,气得不愿再搭理,把手中的戒尺推给旁边静静站着的人: “小喻,你替我教育教育你师弟。”说罢,掀起帘子坐回正厅椅子上。
      那椅子正对着院子,他有意看看两人的反应。

      站在一旁的人穿得一身素色休闲装,站得笔直。他原本正安安静静看热闹呢。虽然父子俩争吵的话题和他相关,但他并不十分在意这位比他小五岁的弟弟对他的称呼。
      他盯着跪着的人发红的眼角,笑着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露出了往日平静眼底里水的青光,一闪一闪的。
      意识到戒尺被塞在了自己手中,他一愣,转念又一想这小孩确实一个月以来对他各种不敬,教育教育也是也可以的。

      白喻父母已经离世两年了。两年前,颜广平作为白喻父母的挚友,早就有意收白喻当徒弟,带着他继续学中医,可白喻当时还在外地读大学。直到一个月前,白喻大学毕业回到老家,准备和伯父伯母一起照顾奶奶,颜广平也就立即收了白喻当徒弟。
      说是徒弟,其实就是把他当做儿子一样照顾着。

      从白喻正式成为颜家大徒弟之后,颜安之彻底炸了毛——直呼白喻大名、故意提及白喻已故的父母、甚至往白喻的汤里疯狂撒盐。
      颜安之这一个月可气坏了,本来好不容易放暑假,以为能在家安心当少爷,谁承想白喻来了,还成了他爹的大徒弟。
      尽管他一直被父亲说不适合学中医,他也承认自己对中医兴趣不高,但他也一直勤勤恳恳地跟着学习,甚至还学得颇为不错。
      这不重要。无论如何,他就是不允许别人占据他的位置。

      “安之。”白喻拿着戒尺从容地走到了蜷缩着的人面前,微微提了提嘴角。
      跪着的人虽然不服气,但是也偷偷瞥见老爷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还是颤巍巍伸出了一只手。
      倒也不是害怕挨打,被一个看不上的人打,不服。
      “啪”。白喻轻轻抓住小孩的手,不敢用力,试探性打了一下。
      颜安之使劲挤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看起来不算太疼。白喻放心了,接着又啪啪两下。
      颜安之暗暗发恨,心想: “还打,我爸不就是让你意思一下吗,你怎么还上脸了?”于是猛地抬头瞪着白喻,眼睛提溜圆。
      白喻看着他的样子暗暗发笑,心一痒,想捉弄一下他。
      “啪,啪!”加重了力气连着打了两下。
      “嘶——”少年疼得差点叫出来,碍于面子,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手还是出于本能地蜷了起来。
      白喻也没让他快点摊开,而是用自己的手把颜安之的手轻轻掰直,动作很温柔。
      白喻看着颜安之泛红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放下了。
      “师傅,师弟已经知错了,您让他起来吧。”
      “唉。”颜广平一切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进了卧室。

      自己的孩子哪能不疼爱呢,可学中医不仅看勤奋、天分,也要看性情啊。
      大喜荡心,微抑则定;甚怒烦性,稍忍即歇。
      可他这唯一的儿子恰恰相反——自小争强好胜,脾气暴躁,心火旺盛。况且几日前文理分科成绩出了,他这儿子竟然在重点高中考了年级第三,加之颜安之自幼喜欢画画,对建筑颇感兴趣。既如此,何不让他走自己想走的道路。

      大中午颜家闹了这么一出,都不敢说话了。下午院里静悄悄的,人人都躲起来揣摩自己的小心思。
      颜安之挨了打也没闲着,打的是左手,他右手照样奋笔疾书,写下排排英语单词。字算不上好看,但整整齐齐,力度很深。
      颜安之从小成绩就一直很好,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天赋。无非就是极度专注+多花时间。他倒也不觉得辛苦。

      “安之,我能进去吗?”白喻的敲门声打断了少年的唰唰落笔。
      颜安之没回答。
      外面的人还是推门慢慢进来了,里面的少年正抬眼看他。
      酷暑本让人无精打采,偏偏少年的眼睛依旧闪着明亮清凉的光,黑眸里有闪闪的星星。
      白喻看得不觉有些出神,愣了一会才想去拉颜安之的手: “让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快十七岁的小孩被大不了几岁的人打了几下,羞得不愿提起。立马把手握起来背到身后, “没,没事。”
      颜安之看着眼前清瘦的人,眉清目秀、鼻梁挺直。明明长得玉树临风,偏偏那双过于平静无波的双眼,总给人一种清冷感。
      颜安之心中默默想: “竟有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啊!”

      白喻看他正盯着自己看,微微一笑,眼睛里又荡起温柔的波澜: “给。”
      一串的冰糖葫芦——上面的山楂晶莹剔透的。只是天气太热,糖葫芦微微有些冒汗。
      “夏天哪来的冰糖葫芦”,颜安之嘟嘟囔囔一句,眼睛里闪着的光跳跃得更加明亮了。
      “给你做的,吃吧。”白喻轻声道。
      颜安之眉毛一挑: “我才不吃这种小孩吃的零食。”
      “这样啊,我知道了。不过呢,这次是星宸想吃了,外面又没卖的,我只好自己做了些。”
      颜星宸是颜安之的叔叔颜广军的女儿。
      嘴上这么说,白喻心想: “呵,打小孩不都是这样——打一巴掌完事得给个糖吃。”
      颜安之这才接过来了冰糖葫芦,接过来的那一刻,还刻意地昂了昂头。
      都说吃人嘴短,他倒好,咯嘣咯嘣吃得心安理得。

      白喻又一次想起来八年前的寒冬,他和父母去拜访颜家的那个下午。
      一进院子,就听到有个小孩在哭闹。
      “凭什么!明明就是我弹得最好,凭什么老师给他们加分!”
      “颜安之,你再哭就一边哭去,别让我们听到!”颜广平呵斥道。
      “哼!”
      颜安之一跺脚,冲出家门,正好碰见白家一家三口。

      白喻一眼就看到气鼓鼓冲出家又碰见生人霎时软下来的小孩,六七岁的样子,鼻子眼睛哭得通红。
      眼前的弟弟有些可爱,瞪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害怕又好奇,像一只小猫。
      “给。”白喻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把手中刚买还没吃的糖葫芦递给了眼前的小弟弟。
      小孩也不会客气,说了句礼貌的话,接过来直接咯嘣咯嘣吃了起来。
      吃别人给的东西时的傲气丝毫不减,那样子,倒是和现在一模一样。

      八年过去了,颜安之已经成长了许多。但在白喻眼里,颜安之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个热气腾腾、脸很容易就变得红扑扑的小孩。
      小孩的世界一直很纯粹,以至于只要对上他亮晶晶的瞳仁,白喻世界里的那点尘埃就会被洗得干干净净。
      这两年的白喻内心十分纠结,他总觉得他内心坚守的、父母曾经教育他的信仰崩塌了。然而,看到颜安之的眼睛,白喻又会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黑色的眸子,给予他纯洁的白。

      白喻的家庭原本十分幸福——都说严父慈母,而白喻的父母却都非常温柔,骨子里透出来的淡然和宁静。
      和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白喻很爱笑,笑容很灿烂,眼底里水的清波不需要隐藏,就那么肆无忌惮地一闪一闪的,张扬着幸福和希望。
      然而大三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闪着寒冷的银白色金属光泽的下午,他赶火车奔去医院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伯父伯母扶着哭得快要跪在地上的奶奶,还有,周围一群围观的人,和他们凑热闹又透着丁点怜悯的目光。他私以为不需要那点儿以看热闹之心为傲的怜悯。
      出租车司机把车开飞了,也死了。车上一个活人不留。
      父母打出租车急着去医治的闹事病人也已经病入膏肓,意识不清。
      他好像没什么人可以责怪。
      很多的事情再糟糕,也都可以找到一个情绪上的解决路径,但凡有一个支点可以作为支撑,人们也能从最糟糕的事情中得到一丝的欣慰。可惜,白喻竟然找不到一个“罪人”来作为发泄口,所以他不得不咽下了所有的痛苦、愤怒、怀疑、不公。

      如果说各种各样的情绪太多且经常变化,那些愤怒、悲伤、不甘,尚且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那么,双亲去世的痛苦,无法释怀。而且,永远无法释怀。
      那种痛苦并非他以为的如狂风暴雨般剧烈且持续。事实上,当他在餐桌吃饭、在院里浇花、在门诊问诊,在每一个曾经和父母一起出现过的场景里,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当下和仿佛能遇预见的未来,他都觉得他们都还在。
      只不过,从那之后,永远都只能擦肩而过。
      尽管早已知道命运并不是属于可以被讨论的范畴,可人们还是渴望去谋求一场盛大的解脱。只可惜,这种不可逆的痛苦永远无法得以解脱。
      而每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坠入深渊的恐惧和压抑便会袭上心头。
      在他父母刚去世的那一年里,这种感觉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好像没有尽头。

      两年过去了,白喻已经学会控制这种感觉。他会在有事忙碌应酬的时候在心里对父母说: “爸爸妈妈,你们等会来,我先忙完,好吗。”
      然后在寂静的深夜,把这种感受再从笼子里捞出来,一个人静静地体会这种感受。
      时间长了,悲伤与恐惧来得不是那么猛烈了,这就更像一场和父母约定好的见面。白喻正巧这几年一直在看风靡全球的《哈利波特》系列,他觉得自己就像拥有了那个可以看见父母的厄里斯魔镜,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召唤父母来交流,他愿意把时光蹉跎于此。
      最爱的人的死亡打通了生死两岸的边界,于是他们得以只谈生活,不谈存在。

      傍晚,白喻回到了家里。
      “小喻啊,快来吃饭。”奶奶呼唤他。老太太颤巍巍拿着一把筷子——伯父、伯母、小喻、自己......
      随之,老太太小心翼翼把剩下的六只筷子地放在了三张空椅子面前: “老头儿、小白、婧瑶,今天咱们吃凉拌黄瓜和猪耳朵,我记得你们可爱吃了。”
      奶奶的语气很平静,眼里看起来没有明显的悲伤。说罢,她冲着站在院里的白喻笑了笑。
      白喻也在笑,笑得含蓄而坦然。柔和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纯粹的影。
      因为背负上了无法解脱的痛苦,他反而觉得自己有了无所畏惧的勇气。
      成长,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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