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椰子书签

3、焦点距离

　　秋天在忙碌中悄悄溜走，然而北方的冬天是响晴的，阳光依旧明媚。不同于秋季空虚得令人心慌的阳光，冬天的阳光是温暖而踏实的。
　　颜安之的生活没有好像什么变化——家里生活热热闹闹、学业忙得不可开交、次次月考都拿个年级前几。

　　只有白喻，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
　　白喻的伯母做了好吃的，白喻会想着带给颜安之；白喻入冬买衣服会想着给颜安之买一件；白喻会在每次颜广平将要训斥颜安之的时候打圆场。
　　甚至，白喻已经充当了几次颜安之的亲哥去应付老师了。

　　这不能怪颜安之丢三落四、喜欢出头，只能怪他们班主任大事小事就叫老师。
　　前几次白喻应付完老师回来之后丝毫没有对颜安之发火，无非就是每天早晨帮小孩检查一下作业带没带全、象征性地提醒小孩不要上课走神、以及轻声教育小孩不要太较真。
　　去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班主任已经留下了白喻家里的座机号。到了晚上，白喻刚回家就频频接到电话，引得白喻的大伯有点好奇。
　　“诶？这小子是谈对象了？这年头，和小姑娘说话都这么唯唯诺诺的吗？一口一个抱歉、嗯嗯您说的对？”
　　再一再二不再三，白喻觉得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得吓唬一下小孩，于是他板着脸对颜安之说： “下次要是再叫我，我就真生气了。”
　　颜安之才不当回事。

　　然而，颜安之又被叫家长了。他这次真的不想让白喻充当家长来学校，无奈班主任已经熟悉了这一通操作，还未告诉颜安之就已经拨通了白喻家的电话。
　　这次颜安之惹的事情有点严重，和一个叫李翔宇的同学打架了——把李翔宇打得鼻青脸肿的——鼻子破了、脸肿的和发面馒头一样。还是颜安之先动的手。

　　白喻一听打架了，慌里慌张就直接去学校，未等李翔宇妈妈让他看站在一旁的宝贝儿子满脸的伤，白喻环顾了一周发现了低着头躲在角落里的颜安之。
　　他径直大步朝颜安之走过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颜安之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紧张得心怦怦跳。
　　他不怕白喻当众打他几下，他只是害怕白喻对他失望，他更害怕看到白喻等会替他向别人道歉。
　　“你呢，受伤了吗？”
　　白喻的声音依旧很平静，颜安之听到这句话，鼻子有点酸，蚊子般嗡嗡地说： “没有.......”
　　白喻在心里吐槽： “这小子打架还挺厉害。哎！等会道歉更得低声下气的了！”

　　颜安之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前的画面像一场噩梦——他哥在一旁慌忙给家长甚至李翔宇道歉，又张罗着送李翔宇去医院看看，又匆匆折回来给老师道歉。
　　好像那个犯错误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白喻。所有人都没有找他麻烦，他好似一个旁观者。
　　他明明是引起风暴的那个人，可站在风暴的中心，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周围环境很嘈杂，可他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静的可怕。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当初那么冲动，连这点情绪都控制不住。
　　那一年，他刚刚17岁，他明白——如果自己能力不够，就不要惹麻烦去让别人替自己承担责任。
　　当他从梦魇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卧室地板上，面前是冷着脸的白喻。
　　白喻冷着脸的样子并不怎么可怕，只是他平时太温柔了。一贯温柔的人突然冷着脸，倒比向来凶恶的人更令人心颤。

　　“对不起，哥，我错了。”
　　“哪错了？”白喻冷冷的。
　　颜安之想了想，真心实意地说： “因为我打架了，给您惹了好多麻烦，之前也给您惹麻烦了。”
　　还——您？？？
　　白喻总觉得这小子故意的。但那乖乖的声音听着又不像。

　　“不只因为这些，别人随便诽谤你考试成绩是作弊得来的就至于你大打出手吗？”
　　“你手里有没有点轻重？拿着凳子就往人身上轮？”
　　“怎么着？有点气就得撒出来是吧！”
　　白喻一连串的质问，颜安之头越来越低。
　　白喻紧接着冷冷地说“为什么这么在乎不重要的人的评论，如果谁的看法你都在乎，那你不用干自己的事情了，去抗着写着我颜安之没作弊的大旗四处游街得了。”

　　颜安之一时回答不上来，他觉得白喻说的很有道理，他也意识到自己确实从小到大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父母、亲戚、老师、同学。
　　他想起来过去的很多歌画面——
　　偶尔没考好的时候对老师满心愧疚，他总觉得考好是应当的。
　　做错事情的时候，他害怕看见继母的表情，虽然他继母对他一点也不上心。
　　拜年走亲戚，他很在意亲戚对他颜安之的评论，即使那些人总爱嚼舌根子。
　　班级投票，他每次都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票数，对着那仅有的几张反对票翻来覆去琢磨。

　　他一直辛辛苦苦地假装成一个懂事、乖巧的好学生的形象，因为他在乎家人、老师、同学、甚至不怎么相关的人的看法。除了不在乎白喻。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在乎白喻的看法。
　　怎么就没做点什么给白喻留下好印象的事情？

　　颜安之有些委屈，眼泪直打转。
　　白喻看到小孩哭了，有些慌乱，怒气消了一半，他帮小孩擦了擦滚下来的泪珠。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措手不及。
　　“八年前我就见过你。”
　　“我知道，后来不也见过几次。”颜安之有点不好意思。
　　第一次见面颜安之才九岁，也是哭红着眼睛。白喻有些惊讶： “呦呵！学习好的小孩果然从小记性就好。”
　　“那如果你遇到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教训我一顿？”
　　颜安之声音弱弱的，红红的眼睛里写满了紧张，低着头偷偷看着坐着的白喻。
　　白喻看着眼前乖乖站着的小朋友，突然感觉心好像被挠了一下，有一种想要抱抱他的冲动。
　　白喻认认真真地轻声说： “不会的。我会夸奖你弹得很棒，比别的小朋友弹得都好。我敢肯定，我的爸爸妈妈也一定会一起夸你的。”
　　“我还想揉揉你哭红的脸，告诉你，我想——能够一直在你身边在意你、夸奖你、支持你。”白喻终究克制住了自己，把这句话咽在了心里。
　　白喻以为这次终于能哄好小朋友了。
　　哪知颜安之的眼泪从滴变成了串串。

　　颜安之一边低头哭，眼泪模糊了视线，还一边想着等会去问问他爸白喻父母的事情到底什么情况。
　　白喻以为伤到了小孩的脆弱心灵，哄也不是，抱也不是，那一向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显露除了焦急。
　　“哥，那我控制不住情绪怎么办？”颜安之突然很认真地看着白喻。
　　“嗯？我教你一个方法——当你意识到自己刚要产生愤怒或者其他激烈情绪的时候，就把自己看作情绪的旁观者，观察他们，就会感觉好很多了。”
　　白喻说罢，看着静静沉思的颜安之，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这幅样子真的太惹人怜爱了，他真的有点忍不住想给小朋友擦掉眼泪。
　　“唔，无论是你自己的情绪、念头，别人对你的评价、看法，都只是空壳，只要你不去付诸于行动，他们就会像风一样自然而然地飘走。”
　　“那也就是说，只有行为是真正存在的？”颜安之有些惊奇。
　　“嗯。没有什么会牵制你，除了你真正的行为。”

　　颜安之突然觉得，白喻有点像数学课本上的双曲线——随着坐标轴开口无限扩大，可以容纳所有外界的事物，但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却始终坚守着两个焦点之间有限的距离。
　　他突然开始好奇那段有限的距离里面到底有什么。

　　“中雪，零下负十到负一摄氏度。”
　　屋里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刚播完，颜安之就敲门进了爸妈的房间。
　　“咳，你来找我们什么事？”颜广平还是严肃的样子。
　　“嗯，我想问问白喻的父母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颜广平一听，叹了口气，开始缓缓讲到：
　　“白喻父母和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俩和你爸爸也是同门。他们两口子啊，不仅中医医术高，还精通中西医结合，人品，更是比肩医术。”
　　“两年前，他们收了一个病人，那个病人本来也已经快不行了，只求试试中医治疗能不能有点改善，白启两口子就尽力给那人治疗。但是病人病情还在恶化，那家人不分是非对错在白家门诊外头大闹了好几天，造谣他们医术不行。后来，那个病人奇迹般有所好转，于是又住进了医院，这时他们才想到是不是白启开的方子有用，于是又恳请他们去医院和医生们交流一下。”
　　“他们两口子啊，就是心太善了，竟然不计前嫌，一听病人又有希望，大雨天急急忙忙打车赶去医院。”
　　“打车”颜安之突然心咯噔一下： “白叔叔他们不会就是——”
　　颜广平叹了口气： “对，就是他们打车前去医院的路上遇到的车祸。”
　　声音戛然而止，颜安之也理不清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竟然曾经还对白喻开他父母的玩笑？”
　　“我可真混蛋啊！”
　　“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学医？”
　　“他会恨那些人吗？”
　　“他以后会和我提起这些事吗？”
　　“他现在还难受吗？”
　　“他为什么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颜安之知道他肯定很难受，肯定的。

　　凌晨三点，颜安之还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干脆直接起床。
　　看了看书架，他随便抽出一本书。可看也看不下去，他的脑子里全是白喻和父亲的画。
　　窗外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院子里便白茫茫一片，映着月光和少年。唯独插着的古铜色大门，在一片白中显得愈发显眼。
　　颜安之就站在院子里，盯着那门栓，压抑着自己冲出门找白喻的冲动。
　　怎么着也得到天亮吧。
　　可是他，第一次这么想见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