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伊善

14、第二章 一次偶然成就电影史上的璀璨明星 之郁郁不得志（6）

　　阮玲玉对此公司也有一些了解，大中华百合公司是由 “大中华”和“百合”两家公司合并而成，虽然不是上海影坛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但也有些历史了，不乏一些知名编导和明星从此公司走出来，当初发现阮玲玉的卜导演就在大中华公司里做过摄影。
　　然而寄去报名信后迟迟不见回音，阮玲玉等不住便亲自登门拜访。
　　接待阮玲玉的是公司总经理朱瘦菊，当他看见阮玲玉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前时还以为看花了眼。
　　“这不是大明星阮小姐吗？今天怎么有空来小公司做客呢？”朱瘦菊连忙请阮玲玉进来，又热情地给她倒茶。
　　阮玲玉见总经理如此看重自己，心中的疑虑也消失了。
　　“我给贵公司寄来报名信，却迟迟不做回音，是不是瞧不起我？”
　　朱瘦菊愣了一下，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只是当时没有当真，过后就给忘了。“我确实看到有一封阮小姐的报名信，当时我们几个人还开玩笑说哪个人如此无聊冒用阮小姐的身份来报名呢！谁敢想阮小姐在明星那样大公司发展会看得起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啊！没当真、没当真……”他连忙解释道。
　　“我在明星也两三年了，想换个环境，你们要是录取我，我可以立马来上班。”阮玲玉没有给出更详细的理由，外人只以为她在明星风光无限，谁知道她所承受的委屈和冷落？
　　“阮小姐能来我们当然求之不得，正好公司有几部戏准备投入拍摄，本来还一直为演员的事发愁，现在你来了，我们就可以立马动工，阮小姐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签合约吧？”朱经理比阮玲玉还要急几分，公司正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才登报招聘，而阮玲玉有经验有名气，总比趁找的新人强，而且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不赶紧抓住还等何时。
　　签完合约后朱经理就把第一个月基本工资送到阮玲玉手里，足以表现公司对她的欢迎和重视，阮玲玉也自感有了新的出路，随即向张石川递交了辞职信，张石川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她，看见辞职信正中下怀，爽快放人了。阮玲玉只感世态炎凉，人心冷漠。
　　那么这段时间张石川在忙碌什么呢？原来自从《梅林缘》流产以后，他一天到晚绞尽脑汁思考接下来该拍什么。时装片、古装片都不能救活市场，一定要选一个可以引领下一个电影热潮的题材，于是他整天翻看各类书籍、报纸，企图从中找出有价值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一本让他为之一振的小说，此小说不仅让影坛风气为之一变，更是让明星公司赚得体箔盆满，它就是一位大作家写的小说《江湖奇侠传》，全书一百三十四回，情节精彩曲折，对各门武艺更是写得出神入化。张石川善于编故事，便照其中一个章节改编了一个剧本，取名《火烧红莲寺》。
　　其实武侠片在很早前已有人拍过，但当时条件有限，更无所谓特技运用，像飞檐走壁、刀光剑影等一些危险动作，要么省去不拍要么随便摆个姿势做个动作，跟西方电影差远了，所以这也是早期中国电影崇尚欧化的原因。但张石川对此片投入很大心血，甚至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岂可草草了事，为了实现逼真的效果，他与摄影师研究了很多外国资料，为影片加入大量特技。
　　而在演员的选定上，他并不打算用自己力捧的胡蝶，首先这部影片只是试水，能不能成功还不一定，再加上他认为胡蝶一副大家闺秀风范，不适合舞蹈弄枪，于是他最终把女主角给了一个只演过新剧的新人夏佩珍。
　　一切敲定之后明星就在紧锣密鼓地拍摄《火烧红莲寺》，而阮玲玉也没闲着，一进新公司就主演了《珍珠冠》、《劫后孤鸿》和《情欲宝鉴》等片，但这些影片纯粹是为了招揽观众，没有任何艺术价值，在《情欲宝鉴》里导演甚至让扮演模特儿的女演员出卖色相，阮玲玉虽然内心十分苦恼，却不得不一部接一部的演这些无聊之极的烂片。新公司给出的报酬还算丰厚，阮玲玉不用再为生活发愁，然而公司又何尝不是把她当作摇钱树呢！
　　明星公司拍摄的《火烧红莲寺》上映之后反响剧烈，空前卖座，武侠之风顿时席卷整个影坛。张石川见自己找对了路子，赶紧着手编写续集，而且从第二集起，胡蝶就手拿刀剑，成为一名见义勇为的女侠客，一集一集地演下去，一演就演到十八集。
　　随着武侠片的风靡，胡蝶大红起来，阮玲玉眼见胡蝶风光无限，心中不免懊悔自己负一时之气离开明星，但转而一想，自己被张石川排挤，即使待在明星也未必给自己角色。《火烧红莲寺》的成功引领了武侠片的空前盛世，上海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盲目跟风，一时间，《火烧青龙寺》、《火烧白雀寺》、《火烧白莲庵》、《火烧灵隐寺》……等“见寺就烧”的片子蜂拥而来。大中华百合公司也不例外，赶紧拍摄武侠片《大破九龙山》、《火烧九龙山》等，阮玲玉也披上战袍，成为侠女一份子。
　　此公司拍摄的武侠片还有一特色就是：拍的是中国侠客，穿着打扮却是西方款式，男演员戴一顶牛仔帽，腰部围着又宽又大的腰带，裤腿还要放在靴子里，而女演员却穿洋裙，带太阳帽。这类打扮的人在一起打斗起来那场面真叫人啼笑皆非。而且演员们是不可以有自己想法的，导演让怎么演就怎么演，跟阮玲玉一起拍戏的一个演员叫黄耐霜，当时只有十五岁，导演要求她从树上跳下来，她一不小心摔伤了腿，可却不允许休息，继续带伤拍摄，在一场要求她被烧死的戏里，她被折磨地哭了出来，阮玲玉很是同情却只能尽自己力量多照顾她一些。
　　其他公司也是如此，老板为了赚钱，命令演员日夜赶工，受了伤也不许休息，包括胡蝶都要将身子吊在半空中打斗，那时安全措施很差，胡蝶拍武打戏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闪失。面对这一现状，演员们都毫无办法，老板只求电影上座赚钱，哪管什么艺术不艺术，演员只是他们手中的赚钱工具而已。阮玲玉在大中华百合虽然主演了很多片子，使她在公司地位显著，但那些影片都是没有一丝思想内容的俗片，上映之后就迅速被淹没了，阮玲玉感到自己的艺术追求前途渺茫。
　　阮玲玉在事业上看不到一丝希望，在感情上更是走入万丈深渊的境地。
　　一家人搬去窦乐路后没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张达民便四处打听找了过来。一天晚上，阮玲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赶忙起床走到楼下问道：“是谁啊？”
　　“我，快点开门！”
　　阮玲玉辨出是张达民的声音，心里又气又慌，她凑到门边说：“我已经跟你分手了，你还来做什么？”
　　“分手？你当我是什么，想甩就甩，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张达民在门外咆哮。
　　“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张达民哪听得阮玲玉这些话，继续狂敲着大门，阮玲玉怕吵醒街坊邻居闹出什么事来，不得已开了门。
　　张达民箭步冲进来，气势汹汹地说：“你现在生活好了就开始嫌我是累赘？当初你们母女被赶出张家的时候怎么不嫌我呢？我告诉你，只有我甩得你，你想离开我，想都别想！”
　　“我为了你放弃学业，十六岁便与你同居，至今没有名份，我辛苦赚回来的钱被你想方设法偷去赌博，你还要我怎样！”阮玲玉哭诉道，两人的争吵声吵醒了何阿英和小玉，何阿英带着小玉出来希望能劝慰住二人。
　　“你们母女欠我的情这辈子都还不完！我现在需要钱，你快拿些给我。”张达民说着把手伸到阮玲玉面前，无赖模样暴露无遗。
　　“够了！我不是富家小姐，我挣的那点钱哪够你挥霍？你放了我吧，你去过你的好日子，不要再来找我了！”阮玲玉悔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看清眼前这个人，如今他像瘟神一样缠着自己，摆不脱更甩不掉，该如何是好！
　　“你再说一遍！”张达民面目狰狞，目露凶光。
　　“我要跟你分手，我要跟你分手！”阮玲玉无助地大喊一声，随即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张达民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过来，使她感到天旋地转。
　　小玉被这一幕吓住了，张嘴大哭起来。
　　“你要是敢跟我分手，我就告诉报纸记者说你勾引富家少爷，是个始乱终弃的女人，我要让你名誉扫地，让喜欢你的观众指着鼻子骂你！”张达民终于说出了最狠、也是藏在心里最久的话，他知道这是杀手锏，他更知道阮玲玉是极其爱惜名誉的人。
　　阮玲玉稳稳脚，如果那一巴掌让她清醒了，后边这些话则让她彻底掉入万丈深渊，她最怕的终于到来了，此时只觉得身体迅速冰冷、凝固，她捂住自己的半边脸跑回房间痛哭，何阿英赶紧带着小玉跟了进来。
　　何阿英抚摸着阮玲玉颤抖的肩膀一个劲叹气，本以为找到个依靠女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原来却是个薄情郎。
　　“阿阮，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都是姆妈不好，当初要不是姆妈同意，你和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阮玲玉抬起头来，看见小玉脸上也挂满泪水，心疼地抱起她，说：“小玉，你也是命苦的孩子，长大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千万不能像我这样……”
　　然后又看看母亲，嘱咐道：“姆妈，你跟小玉好好照顾自己，尽量躲着张达民，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管他。”
　　何阿英觉得女儿这番话很不对劲，便问道：“阿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阮玲玉咬咬嘴唇，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打算去另外的地方躲一段时间，张达民现在犹如饿鬼咬着我不放，我实在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阿阮，想开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你身子弱，姆妈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何阿英也是一个柔弱的女性，虽然眼见着张达民欺负自己的女儿，却始终未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也许在她心里早把张达民当姑爷看待，封建社会的女人总是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来教化自己。她又对阮玲玉劝慰嘱托一阵之后方才带着小玉回到自己房间，而此时张达民早已在客房里睡着了。
　　阮玲玉安静的躺在床上，眼泪却不断从眼角滑落，耳边回响起张达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相信他会去做的，他根本从来都没有为她想过。如果要让自己面对外界的流言蜚语，不如此刻就死了一了百了，这十几年来她走得太辛苦了，她只想睡下去，永远地睡下去。
　　阮玲玉一直都备有安眠药，有时失眠会吃上一粒，而这一晚，她把整瓶安眠药都吞进了肚子里，哀莫大于心死，她一个人在这个残酷的社会挣扎实在太累了，她似乎看见了父亲，父亲向她招手，说：“到我这里来吧，这里没有烦恼，只有温暖、快乐……”
　　何阿英始终放心不下阮玲玉，半夜起来到她房间瞅了瞅，见阮玲玉正踏实的睡着，也许是心灵感应，她多瞅了一眼便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瓶，她走过去拿起来瞧了瞧，是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她下意识地叫了阮玲玉几声，没有应答，这才发觉事态严重，一边猛力推着阮玲玉一边惊恐地大叫起来。
　　张达民被叫声惊醒，跑到阮玲玉房间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抱起她奔向附近日本人开办的福民医院，经过奋力抢救，阮玲玉终于死里逃生，一点点的苏醒了。
　　何阿英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在床边守候一夜已经面容憔悴、双眼泛红，但她依然密切注视着女儿的呼吸，生怕再发生点意外。终于见她苏醒过来，喜极而泣。张达民耷拉着头站得远远的，似乎不敢靠近，而他的两位哥哥和嫂嫂也闻讯赶了过来。
　　“姆妈……”阮玲玉轻轻张了张嘴。
　　“哎！你终于醒了，傻孩子，你丢下姆妈和小玉怎么办……”何阿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阮玲玉看了看周围的人，挣扎着坐起来。徐素娥赶紧捣捣张达民，示意他送杯水过去。
　　张达民颤抖地倒了杯水递到阮玲玉面前，阮玲玉转过头去，泪水徒自流下。
　　“阿阮，都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但我再怎样错，你也不该做这等傻事啊！你这是何苦呢！”张达民忏悔中带着几分埋怨。
　　“阿阮，千错万错都是达民的错，你可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你不知道昨夜你母亲有多着急……达民也很着急，一知道你出事就急急忙忙把你送往医院，还通知我们赶过来看你，他其实是很在意你的。”徐素娥上前安慰道。她刚说完其他人也围着阮玲玉七嘴八舌劝慰起来，最后大家一致要求张达民跪地认错表态。
　　张达民倒也爽快，赶紧跪在地上做出痛改前非的表情，发誓道： “我以后再也不赌了，阿阮，原谅我吧！我离不开你的，不要说分手那种绝情的话，我们现在就搬到鸿庆坊去，我找份工作，好好跟你过日子！”
　　也许是张达民的虚情假意感动了阮玲玉，也许只是不好驳他哥哥嫂嫂们的面子，阮玲玉再一次原谅了张达民，出院后一家人便随他搬去了鸿庆坊，过去的伤害不知是暂时忘却了，还是对这样的生活已经麻木了，逆来顺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