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10、第 9 章

　　第二天是做寿酒的正日子，因为是老姨太生日，来的宾客多是各家女眷，不多的男宾都是本家子侄。女客在后园看戏，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姐们最兴奋，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温牧扬——众人口中一等一的标致人物，她们躲在窗户后面张望，一旦温牧扬回头，她们就尖叫着蹲下来或者四散，其实她们也知道根本没人看到她们，只不过以此自矜。
　　傅氏最爱看戏，年轻的时候还经常票上几段，年纪大了后就只听戏不票戏了。因为是寿宴，傅氏客套的让今天的主角翠凤姨太先点戏。翠凤在温府生活了几十年当然懂规矩，递过戏单让孙太太先点。孙太太推让一番后点了一出《春香闹学》，随后众人又点了应景的《斑衣戏彩》和《四郎探母》里的几出。孙太太和傅氏闲聊的时候说起孙小姐也极爱听戏，还能唱上几段，傅氏一听说正好呀，唱上一段咱自己人乐呵乐呵。孙小姐也不扭捏，想想说那就唱一出《贵妃醉酒》吧，傅氏拍手笑着说太巧了，她年轻的时候也爱票这一出，头面衣衫都留着，于是让人去给孙小姐拿过来。
　　傅氏有心撮合撮合温牧扬和孙小姐，虽然是家里定下的婚约，要是两人能多一点感情，将来日子总要好过一点，于是对孙太太说：“天佑一年到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我这老太婆是一刻也离不开孙子，我想让天佑进来陪我看戏，您看合不合适？”
　　孙太太虽然免不了姨太太的轻浮劲儿，人却不傻，当然明白傅老太太的心思，立马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现在都民国二十几年了，也就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守着这些老规矩，您快去请少将军吧！”
　　傅老太太当下派人去请温牧扬，温牧扬本不想来，奈何下人几次三番的请，只好拉上李立仁一起。俩人一入后园，正好看到戏台上帘子高挑，随着一声娇滴滴的道白：“摆—驾！”一个千娇百媚的杨玉环走了出来。孙婉茹登场亮相，眼光装作无意的往下一扫，没想到与李立仁正好撞上。李立仁是风月场中老手，倚红偎翠、软玉温香抱满怀的事情从不少干，可这一眼在他心里炸响了一个惊雷。园子里人来人往去留无意，台上台下闲人观伶伶观闲，一瞬间的眼光交接，李立仁看到了杨玉环披挂下孙婉茹的焦灼和期待，孙婉茹也看到了李立仁的“看到”，可这一瞬间好像又没有发生过。观众们看到的只是孙婉茹心无旁骛在唱戏，她扮相艳丽、台步轻盈，一路且唱且行，“醉酒”时如醉如痴的情态也极尽杨玉环的风流妩媚。
　　温牧扬不爱看戏，也无心欣赏，在傅氏身边闷头坐下。傅氏跟他讲哪里哪里唱得好，他勉强敷衍，倒是李立仁跟傅氏聊得兴致勃勃。傅氏开玩笑说李立仁才更像是她孙子，李立仁乖巧地当下就叫了傅氏一声祖母，傅氏乐得对李立仁说，将来李立仁娶亲她一定要备一份大的见面礼给孙媳妇。孙婉茹唱完获得满堂彩，傅氏让人把未卸妆的孙婉茹叫到眼前来打量，不住点头说好看，然后要把这些头面首饰、戏服都送孙婉茹。傅氏收藏的这套行头包括镶嵌南珠、宝石的点翠头面和苏绣戏服，够普通人家买下几进院子。孙婉茹连连说太贵重了不能要，翠凤姨太在一边打趣说：“孙小姐你只管收下，我们大姐可精着呢，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到最后包管她人财两得。”众人都明白什么意思，纷纷偷笑起来，孙婉茹倒是不扭捏，大大方方到了谢，然后去卸妆。
　　管家来请众人入席，傅氏拉起李立仁的手对翠凤姨太和孙太太说：“今儿没外人，咱们都坐一起热闹，走，吃饭去。”翠凤姨太和孙太太都笑着答应了，只有温牧扬还坐着没起身。傅氏回头看了温牧扬一眼，意思是怎么还不走，温牧扬站起来拦住孙太太说：“您留步，我有些话要跟您说。”傅氏明白温牧扬的意思，用手杖敲了敲地说：“先吃饭，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温牧扬不肯退让，说：“有些话还是早说好，省得耽误彼此时间。”场面一时有点僵住，李立仁迅速转圜，让翠凤姨太领着众人先去入席，后园戏台前只剩下温牧扬、傅氏和孙太太三人。
　　傅氏一跺拐杖，在桌子前坐下，一句话不说。温牧扬请孙太太在傅氏旁边坐下，郑重地对两人说：“孙小姐温婉贤淑，是难得的佳偶良配，我十分敬重。然而这桩婚事是家祖与孙大帅定下的，并未征询我与孙小姐之意见。人皆有自由之灵魂，追求幸福的权利，婚姻要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不应该成为家族繁衍的工具。身为当事人，我宣布我与孙小姐的婚约无效取消。
　　孙太太有点懵，还在想着“无效取消”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说：“你是说你要退婚？我们婉茹人品、相貌、家世哪一点配不上你？当初是你爷爷自己上门巴巴来求亲，可不是我们非要嫁给你。”
　　傅氏急忙说：“小孩子不懂事，他说了也不算，孙太太您别听他的。”
　　孙婉茹换装回来把这一切都听在耳朵里，她伫立片刻后推门走了进去，对着傅氏就要跪下，傅氏连忙掺住她，孙婉茹对着傅氏说：“婚姻大事关系到两姓兴衰，自然是要由长辈做主，孙家历代家无犯法之男，室无再婚之女，婉茹不肖，不敢辱没家风。”
　　傅氏轻拍着孙婉茹，不住地说：“真是好孩子，那个混世魔王回头看他爷爷怎么收拾他。”
　　看着孙婉茹如此这般，孙太太面子挂不住了，涨红了脸拉着孙婉茹就往外走，说“走，我们现在就走，你脑子糨糊了吧，我们做什么要在这里低三下四。回家一五一十地跟你爹说，想做孙家女婿的人怕不得把门槛踏平呢。”
　　温牧扬对孙太太和孙婉茹微微鞠了一躬，说：“很抱歉。”
　　孙太太看都不看温牧扬，拉着孙婉茹就走了出去。孙婉茹虽然也没有用眼睛看温牧扬，但她感觉到温牧扬说抱歉的时候，身体紧绷呈防御的姿态，根本不为所动，心里涌起一种无望的悲凉。
　　李立仁送翠凤姨太和众人入席安顿好后，本想着回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结果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孙太太拉着孙婉茹突然走出来，李立仁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地打了个招呼，孙太太看都不看他，孙婉茹一边被孙太太拽着，一边跟李立仁点头还礼。李立仁看孙婉茹虽然处境尴尬，但神情仍然郑重自若，有一种端庄娴静的风姿，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大赞春游遇雨妇人的“媚态”，大概就是孙小姐这样吧，这是他丰富的异性经验中不曾见过的女性，李立仁当下就知道，他对这个女人心动了。
　　傅氏叫温牧扬快去追孙小姐母女，温牧扬不为所动，傅氏气得用手杖敲着地说：“孽障，回头你自己跟你爷爷交代吧！”说完走了出去。温牧扬懒得再去应酬其他人，叫李立仁一起回了落梅轩，让人送了一些酒菜，俩人对饮起来。
　　李立仁给温牧扬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俩人碰杯喝了李立仁才说到：“老弟，你肯定是心里有人了，否则孙小姐如此品貌家世，你为什么坚辞不受，宁愿跟家里头闹翻呢？”
　　温牧扬说：“李兄，这样利益交换联姻的结果怎样我们见得还少吗，大难临头能各自飞就是有情有义了。现在时局动荡、人人自危，我要的女人是要能懂我，跟我站在一起打天下的，而不是一块随时可能踏空的青云梯。”
　　李立仁点点头，很严肃地说“那我看三姐挺合适。”
　　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温牧扬说“明天我们就出发回桂城，银行那些东西你看你我是让警卫连给你送回去还是怎么着？”
　　李立仁拍了拍温牧扬的手，说“你不是说了咱们哥俩要一起做事吗？那些我不拿走了，算是我入股的本钱。警察局副局长的任命已经下来，回去我帮你再好好查查何师娘。前任帮主说是在比武夺位中死的，这是他们帮内自己的事情，警察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里面肯定有内情，应该能找到突破口。”
　　温牧扬兴奋得一饮而尽，大刀帮的事情能找到突破口，那他在桂城的计划就算是踏实地走出了第一步。
　　这天晚上待宾客散尽后，温邦彦把温牧扬叫去严词切责了一番，温牧扬当然毫不妥协，结果是老太太晕倒了。大夫说有中风的征兆，切不可再受刺激，温牧扬无奈只好留下，让李立仁先回桂城。电话始终也打不通，没有办法联系到钟宁，李立仁宽解温牧扬，说他回去会马上告诉钟宁这边的消息，虽然杭州、济南沦陷了，但反而说明日军鞭长莫及，桂城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