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9、第 8 章

　　虽然前晚喝得有点多，但温牧扬的生物钟让他第二天一早准时醒来，按平时的习惯去后花园练剑。后花园有座戏台，唱堂会时女眷们都在这里听戏，男宾是进不来的。倘若是温邦彦办寿宴，则会在中院搭棚，大厅里给男宾唱戏，天棚下有杂耍、说书的，热闹得跟庙会一样。隔着树丛花影，打扫布置戏台的下人们没看见温牧扬走了过来，正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未来的孙少奶奶。听说这位孙小姐虽是庶出，但她亲娘多年来一直最得宠，孙小姐才清志高又温柔宽厚，尤其体恤下人。领头的张妈招呼大家动作快一点，说下午孙小姐下午就到了。
　　面无表情的温牧扬走出树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看得出她们不害怕，喜气洋洋的给温牧扬请安。温牧扬没有说话，微微点头，随后走到他惯常练剑的地方，把一把剑舞成一团白光，树叶纷纷落下。
　　待李立仁起床用过早餐后，温牧扬请他一起骑马去江边检阅队伍。李立仁假装兴致勃勃，但心里不以为然。杂牌军他见得多了，士兵无不是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尤其那些老掉牙的步枪，打起仗来还不如烧火棍好使。
　　温牧扬策马来到江边，跟在后面的李立仁听到一声洪亮的口令不由抬头，这一抬头可把他惊呆了。军乐队奏出雄壮的军乐，十几个方队在江边排列得整整齐齐。第一个方队清一色黄呢军装，脚下是高筒马靴，手持长枪，腰间还别着一把手枪。这个方队打出的旗帜是“军官训练团”。温邦彦早年办过步兵学校，现在既已经承认了□□的领导，再办军校就不妥了，有另立山头的嫌疑，而改为军官训练团则可以借口是培养本部队的军官组织，让人抓不到把柄。第二个方队是“师直属部队”，从装备上可以看出步、骑、炮、工、通讯皆备。后面的方队则是第一旅和第二旅的直属部队和独立团。部队装备的山炮、迫击炮、轻重机关枪大部分都是德国造，只有少量是汉阳造，最让李立仁惊讶的是这支部队竟然还拥有德国造装甲车。师长张耀武跑到温牧扬马前行礼，“报告少将军，第一师师长张耀武整队完毕，请少将军检阅。”温牧扬还了军礼，拔出书房那把长指挥刀，高举着催马向前排跑去，李立仁也提缰跟在后面，温牧扬检阅完毕后，命令第一旅开始实战演习，独立炮兵团参加助战。
　　对岸有一山头，山上预设了碉堡工事，随着炮兵指挥官的口令，一排排炮弹呼啸着飞向对岸，山头上浓烟滚滚。炮击了一阵后，旅长下令强渡。尖刀连扑下河泅渡，工兵营则在步兵团的帮助下，拆了江边一些木板房拿去搭浮桥。骑兵营连人带马一起下河，岸边还有机关枪射击掩护。当尖刀连和骑兵营泅渡到对岸，浮桥也搭好了，部队踏上浮桥向对岸冲去。喊杀声震天，不到三个小时，第一旅的旗帜就已经插到了对面山头上。
　　温牧扬看到迎风招展的旗帜，不无得色地问李立仁，“李兄觉得这成绩如何？”
　　李立仁也是军校毕业，虽然没有带兵打仗过，但知道这样的成绩相当惊人，当下立即说：“相当惊人！”
　　温牧扬忽的脸色一变，冷冷地说：“这样的部队，不到一个月就葬送了一个师。”
　　李立仁本能的接了一句“怎么回事？”
　　温牧扬一脸愤恨地说：“老蒋向来只把我们这样的杂牌军当炮灰，可总都是炎黄子孙，日寇入侵岂能坐视。我带着一个师的弟兄去了吴淞口，我们这些杂牌军一到就被派去打头阵，我们不拼光了，缩在后面的嫡系就不去接阵地。本来可以早点撤退，蒋某人非相信九国公约会制裁日本，要我们坚持，结果让日寇得此机会调兵迂回。等到仓皇大撤退，十几个师的人挤在公路上，日寇的炸弹下来，一个炸弹就是一堆血肉。”温牧扬说到这里时，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李立仁强笑着说：“弟兄们为国捐躯，这一腔忠勇蒋先生都是知道的。”
　　温牧扬说：“知道有个屁用，我的部队打光了，下来却找不到谁给补充，连粮饷都不知道上哪里领。”
　　李立仁说：“还有令伯父定远将军呢，他总会为你说话。”
　　温牧扬说：“他？他劝我接受改编，将来不是当炮灰就是去剿共，外敌未平却要自己人打自己人，王八蛋才会干这样的事情。李兄，咱们兄弟同心做点事情，不比听那些王八蛋的强？”
　　温家本就有根基，温牧扬又是如此难得的将才，在这群雄逐鹿的乱世真能成一番事业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李立仁打定主意，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成为温牧扬的同盟，将来能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于是满口答应。
　　温府的人来请温牧扬回去吃饭，说孙家人已经到了。温牧扬让来人传话说军务未完他不回去，然后就将人打发了。李立仁好奇温牧扬为什么避而不见，难道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温牧扬笑笑否认，李立仁不以为意地说，“有人了也不妨碍，孙小姐这样的老婆娶回来，让她生上几个孩子，在府里伺候老人教养孩子，不是正好吗？”温牧扬回答“大丈夫何必要被绑在裙带上，有一利必有一弊。”李立仁点头称是。温牧扬问李立仁为何也还未婚，李立仁说小时候家里也给定过一门亲，但那家人兵败失势后逃去了国外，婚事也就不了了之，而且这些年来他的浪荡名声在外，谁家敢放心把女儿嫁给他。两人打趣了一阵单身汉生活的好处后，温牧扬说带李立仁去赵二和顾三姐家尝一尝农家土菜。
　　赵二和顾三姐都是孤儿，他们的爹刘四爷也是当年在土匪寨子里认的干爹，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当温牧扬和李立仁到了赵二家时，发现刚好赶上杀猪。按习俗杀年猪得要腊月二十几，但怕赵二和顾三姐到时要跟温牧扬回桂城，老人家决定提前就把猪杀了，大家一起来吃一顿，柱子爷和那几个副官也都在，小院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几个小伙子张罗把猪从猪圈里往外赶，大肥猪哼哧着不肯就范，几个人□□西赶的总算抓住了，猪尖厉的叫声震天响。大个的树墩要砍成小块的劈柴；从地里拔来的大白菜和萝卜堆成小山要择洗干净；大锅热腾腾的米粉蒸熟了倒进石臼里捣年糕；顾三姐挥舞锅铲在大铁锅里炒芝麻和豆子，不时听得锅里像放鞭炮一样噼啪炸响。村里小孩子听到声音都围了过来，很多是寨子里兄弟们的娃，刘四要他们等着杀完猪等下每人带一块肉回去。
　　温牧扬和李立仁坐在地坪里有太阳的地方喝茶、晒太阳。李立仁嫌枯坐无趣，要叫上几个副官来陪他推牌九，副官们有点畏缩的看着温牧扬不说话。温牧扬规定过，除了过年初一到初五，其余时间不许任何人打牌赌博。看着副官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刘四爷对温牧扬说：“今天就当是提前过年了，你让他们耍耍吧！”刘四爷开口求情，温牧扬当然点头同意。几个人迅速在地坪里支起几张桌子，哗哗的洗牌声和笑闹声让小院更加热闹。李立仁要拉温牧扬一起玩，温牧扬拒绝了，说他自己一个人去后山走走。喧闹的人声渐远，温牧扬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他想着晚上要去处理孙家的婚事。
　　晚餐如意料中的丰盛，大陶盆装的棒骨炖萝卜、粉条炖肉；辣椒炒猪心猪肝等各种下水，都在蓝花大瓷碗里堆得冒尖；酒是从大缸里舀出来农家自酿的米酒，众人吃得鼻尖冒汗，李立仁直呼这杀猪宴比皇帝的满汉全席还要吃得好。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月亮都升起来了才散，人人尽欢。李立仁醉得东倒西歪，回温府就去睡了。温牧扬虽也喝了不少，但完全没有醉意，他先回落梅轩洗把脸换去军装，然后让侍女传话，他要单独拜会一下孙家小姐。
　　温牧扬从没有见过孙家人，当然更没有见过孙小姐，他想要怎么去说解除婚约的事情会比较好，想来想去还是快刀斩乱麻，直接跟孙小姐本人说。孙家人住在后院东边的跨院里，侍女传话回来说那边请他过去。一进院看到屋子里灯火通明，还没有见到人就听见一个女人大声亲热招呼“温少爷来了……”，温牧扬心下感觉有些不妙。随着通报的声音，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两个侍女迎了出来。女人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穿织锦缎旗袍披一件水貂皮披肩，婀娜多姿又雍容华贵，只是大晚上的嘴唇还涂得鲜红欲滴，有一点过分艳丽了。温牧扬心想这应该就是孙小姐的母亲吧，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这位孙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温牧扬，然后笑着引温牧扬往屋子里走，一边让侍女赶紧去催小姐快点出来，一边对温牧扬说：“我们家婉茹就是面子太薄，马上就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她说过，现在都是民国了，那些女学生跟男人看电影、跳舞跳得飞起，她还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行，那将来少将军的心还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这位孙太太看着雍容华贵，一开口就还是暴露了姨太太的身份。温牧扬并不接孙太太的话头，只是寒暄客套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时，孙小姐在侍女的陪同下出来了。孙小姐身材高挑，穿一件雪青色旗袍，银盆脸、杏仁眼，鼻梁和嘴唇的轮廓都极其清晰，乌油油的长发梳成两支辫子后又挽起。孙小姐头发不仅黑亮还极多，一支辫子就有别人两□□么粗。孙小姐跟孙太太站在一起时，旁人经常会觉得女儿比母亲稳重，母亲比女儿娇俏。孙小姐的目光与温牧扬相接，也并不惊慌回避，略微点头后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是温牧扬第一次见到孙婉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位孙小姐看来不是那种只会任凭家里搓揉的泥土人，也许可以跟她讲清楚道理。
　　打过招呼后孙婉茹就一直站在孙太太旁边，不跟温牧扬再有眼神接触，孙太太旁敲侧击一直在暗示婚期什么时候能定下来，两边的侍女也都在，有这么多旁人在这里，跟一个姑娘说退婚，怎么都不合适。温牧扬决定另外再找机会，于是说自己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孙太太一路辛苦了请早点休息，说完就告辞了。
　　待温牧扬走远，孙家人住的这个小院顿时喧闹起来。孙太太得意地对女儿说：“你奶奶还是疼你，温家少爷一表人才，多少千金大小姐都想嫁给他，以后不定得多少女人眼红你。”
　　侍女们也纷纷说：“咱们姑爷真是太帅了，而且这么晚了还特地过来问安，人也真好。”
　　孙婉茹瞪了刚才说话的侍女小蝶一眼，说：“不许瞎说”，说完看着孙太太又说到：“咱们为什么来这里，来吃他家老姨太的寿酒吗？人家如果真有这么殷勤，大晚上的还来问安，那咱们压根儿就不用来这里。我看他来不是什么好事，放尊重些，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孙婉茹说完转身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孙太太臊眉耷眼地跟小蝶抱怨说：“真是女大不中留，我好心替她说话，她还说我不体面。”
　　小蝶宽慰到：“您是大小姐的亲娘，大小姐跟您说话自然就直来直去，咱们大小姐这做派，将来嫁到谁家里都是当家少奶奶，您就等着享福吧！”孙太太听了这话，不禁又喜笑颜开起来。
　　温牧扬回到落梅轩就扎进书房打电话，反复拨了很久才终于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你好”。
　　温牧扬温柔地说：“是我，昨天我给前台打电话，让他们给你带话，你收到了吗？”
　　钟宁说：“收到了，但现在桂城开始分区停电，昨天停电了没法给你打电话。”
　　温牧扬说：“没关系，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钟宁说：“房子弄得差不多了，家具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
　　温牧扬说：“都行，但我要沙发不要硬木头椅子，那种让人必须正襟危坐的椅子，想着都觉得腰酸背痛，小时候可受够了。”
　　电话那头传来钟宁的轻笑，还未等说话电话就断了，再拨就怎么也拨不通了。敲门声响起，柱子爷端着一碗桂圆莲子茶走进来，看看温牧扬的神情促狭地说：“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温牧扬下意识的点头又摇头。
　　柱子爷说：“跟柱子爷有啥不能说的，是谁家姑娘？”
　　温牧扬说：“等孙家的事情了结了我再跟你说。”
　　柱子爷点点头笑着说：“好，你早点成亲早点生娃，趁柱子爷这把老骨头还结实，我手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脖子上还能骑一个。”
　　温牧扬哭笑不得，接过柱子爷手里的桂圆莲子茶，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早点睡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