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14、第13章

　　大年初一的早上，天刚蒙蒙亮钟宁就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了。三十晚上关财门，初一早上开财门都要放鞭炮，这是中国各地都有的习俗。钟宁听到宜园大门外也响起了鞭炮声，应该是柱子爷起床去开门了，可是被窝外面太冷，虽然醒了也不想起床。门口又响起了“咚咚咚”地敲门声，想都不要想就知道一定是温牧扬，想着柱子爷放完鞭炮应该去厨房做饭了，不怕吵到他，钟宁懒洋洋地说：“谁啊，我还没醒呢。”
　　温牧扬在门外说：“第一个给我拜年的人有最大的红包，给你三分钟时间，不出来我可走了。”
　　钟宁迅速翻身下床，套上大衣就打开了门，温牧扬正洋洋得意地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几个红包。钟宁一拱手说：“老板新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说完就把红包抢到了手。钟宁翻看着红包说：“最大的是多少，最小的是多少？”
　　温牧扬一本正经地说：“这个5寸，这个3寸，这个红包当然是最大的咯，不过里面钱是一样多的。”
　　钟宁咬牙切齿地说：“温牧扬，一大早你就骗我。”
　　温牧扬窃笑着说：“叫哥哥，天赐哥哥，我就真给一个最大的红包。”钟宁撇撇嘴，自去洗漱。
　　吃早饭的时候钟宁把她如何碰巧救下何师娘，如何认她做了干妈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众人。温牧扬眉头微蹙，看着钟宁兴奋地说这一切时眼睛里尽是心疼，钟宁说完温牧扬转过头去继续吃饭，手却拍了拍钟宁搁在桌子上的手。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互相瞪大了眼睛心里在问，“这个，我们要回避一下吗？”顾三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拼命掐自己大腿忍着。钟宁也甜蜜地沉默了，过一会儿打破尴尬说，争取到何师娘支持，大刀帮的事情就能有几分把握，等吃完饭去何师娘家给她拜年去，温牧扬点头同意。
　　一路上温牧扬没怎么说话，钟宁看他的表情好像在思考什么，两人间早有默契，彼此要“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因此钟宁直接问到：“你在想什么？”
　　“虽然日本人在逐渐向内地推进，但这几年国人都会联合抗战，一致对外，不会再无休止的张大帅打李大帅，这是一个很好的喘息之机，我计划在三年内控制桂城的军政财政，五年后让广西民富兵强。温家有人有钱有枪，有几辈的经营，我原来的计划是以温家为基础，如果没有温家的支持，三五年就会要变成十几年甚至不可预计。” ”温牧扬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钟宁，钟宁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温牧扬急忙说到：“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有没有你我都不会接受他们安排的婚事，不过现在我们要一起白手起家、从头做起，也许真的就要进山当土匪。”
　　钟宁表情夸张假装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我的影响力这么大呢，原来不是呀，”随即又认真地说：“如果当初那颗炸弹炸了，那我早就是黄泉路上人，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你说你要做亡命徒，那我们就一起做。”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无须多言。
　　何师娘家大门紧闭，静悄悄的，钟宁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一个佣人出来，说何师娘去城外栖霞寺施粥了，要找她就去哪里，两人随即驱车向栖霞寺开去。栖霞寺是始建于唐代的古寺，也是桂城最负盛名、香火最旺的寺庙，初一十五经常有人在此施粥赠药。以往每逢年节，栖霞寺外人来人往，上香许愿、杂耍卖艺、吆喝叫卖好不热闹，而现在只剩下粥棚前长长的等待领粥的队伍。大概因为是过年，排队的除了可以领到一碗稀粥，还有一个杂面馒头，一些年纪小一点的孩子领到领到馒头后，还来不及走出几丈开外，就会被其他饿狼一样的大孩子给抢走，负责维持秩序的人只好过去连说带吓的把他们分开。
　　何师娘在一口大锅前专心给人分粥，钟宁走到她面前突然大喊一声：“干妈，过年好！”何师娘抬头看到钟宁，惊喜地放下手中大勺，说：“你没走呀，太好了。”何师娘拉着钟宁的手，正欲问长问短时，看到站在一旁的温牧扬，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叫过旁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对温牧扬和钟宁说：“走，带你们去寺里坐坐。”温牧扬上前问好，并自我介绍了。何师娘听到“温牧扬”这三个字，略微有点惊讶，随即不动声色地说：“前阵子身子不太舒坦，懒得见人，多有怠慢，请温公子见谅。”温牧扬略一欠身说：“是晚辈打扰了。”
　　一个小和尚将三人引进寺中一间清净的禅房中，随即又奉上茶水和几碟点心。钟宁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口中，说：“干妈一定是这庙的大施主，我们也跟着沾光有点心吃。”
　　何师娘微微一笑说：“温家才是栖霞寺的大施主呢，十几年前重修大雄殿，温家捐了三十二两黄金，温公子祖父温邦彦老先生的名字在功德碑头一名。”
　　何师娘说完看了看温牧扬，看他如何反应。温牧扬脸上既无得色，更没有故作谦逊，而是说：“晚辈以为这并算不得什么功德。”
　　何师娘：“哦？”
　　温牧扬说：“世间若无佛，要金身何用，世间若有佛，又要金身何用。民众缺衣少食、目不识丁，若不开民智、计民生，整日里烧香下跪，则更加孱弱蒙昧，只会成为待宰的羔羊。三十二两黄金，可以□□炮、办学校、开工厂，富国强民、抵御外侮，那才是真正的功德。”
　　何师娘笑笑说：“温公子在庙里说这样的话也不怕菩萨听到，真是少年气盛。”
　　温牧扬道：“温某人从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何师娘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她对钟宁和温牧扬说：“不管信不信，既然来了我带你们去逛逛吧，寺里后山的梅花现在开得正好。”
　　温牧扬听了依言往外走，钟宁挽住何师娘的胳膊悄悄问她：“干妈，你觉得他怎么样？”
　　何师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句话来自于诗经，意思是所有事情都有好的开始，却未必都有好的结束，钟宁心中落过一丝阴影，不过李立仁的信息是对的，何师娘是秀才的女儿。钟宁假装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说：“走走走，先赏花去，回头我再跟您细说。”
　　这天钟宁陪何师娘赏完梅花，等施粥的摊子也收摊了，才和温牧扬一起开车回宜园。温牧扬问钟宁何师娘态度如何，钟宁不想让温牧扬忧心，没有将何师娘那句旨意不明告诉他，只是说还没来得及聊这些。
　　一路上远山衔日、澄江如练，一座小小的三亭石木风雨廊桥出现在钟宁视野里。钟宁让温牧扬把车开到桥边，并问他莱卡相机有没有带着，温牧扬回答说没有，钟宁有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民间的老建筑往往没有图纸和模型，当年的墨师、工匠不用一钉一铆，全凭一把木角尺，量量画画，敲凿锯打，就把这些结构复杂、雄伟壮观的亭台楼阁建造起来了。墨师、工匠都是师傅带徒弟口传心授，仗打起来后人们流离失所，很多东西就会失传，用相机仔细拍下来，还能给后来的人留一些资料。温牧扬有些好奇钟宁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钟宁说她家在苏州，苏州有很多美轮美奂的古典园林毁于历代战火再也无法修葺，用相机把这些老建筑拍照保存，是他们现在力所能及做的最好的事情。温牧扬点头说以后相机就放车上随身带着。
　　这座无名廊桥的桥亭有四层飞檐，夕阳已经西下，重重飞檐将桥上笼罩在一片暗黑的阴影中，让人有些心生怯意，钟宁对温牧扬说“我们走过去吧。”温牧扬虽然不解缘由，但钟宁说了，他就陪她一起。走上桥面走进阴影中时，温牧扬不自觉地牵起了钟宁的手。走下桥后，钟宁告诉温牧扬，在她家乡有“走三桥”的风俗，老人过寿、孩子百天等喜事时都会去走三桥祈福。温牧扬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回家的时候还要经过漓水桥，算是走了两座了，要不我们再去找一座桥凑够三座？
　　钟宁笑着说：“走吧，你以为是打麻将凑一张牌呢”，说完拉温牧扬要上车离开。
　　温牧扬一脸严肃地看着钟宁说：“你有事情瞒着我。”钟宁小小吃了一惊，不知道温牧扬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温牧扬坏笑着说：“是不是结婚新郎新娘也要走三桥？”
　　听温牧扬这么说，钟宁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知道？”
　　温牧扬得意地说：“有好处谁会嫌多，譬如为了求发财，饺子像元宝，馄饨像元宝，元宵还像元宝，啥都能像元宝，走三桥能求来福气，结婚这样的大喜事当然也不会放过。”停了一下，温牧扬扶着钟宁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含笑低声说：“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你结婚的时候也要走三桥，我们已经走过一座了。”
　　“你……”，钟宁被说中心事，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来，而且突然眼角有点湿湿的，眼前的这个人是懂她的呀。人生海海，遇见一个怜你、爱你的人并不稀奇，遇到一个懂你的人何其珍贵，而她刚好遇到了。
　　温牧扬摸了摸钟宁的头，牵着她的手上车回家。
　　在这天的晚餐桌上，温牧扬对他们四个人说，如果温邦彦要坚持与孙家的婚姻，他做好了随时和温家决裂的准备，赤手空拳在桂城也会打出一片天地来。顾三姐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俩口子的命都是温牧扬给的，别说在桂城，哪怕再上山当土匪也巴不得。柱子爷假装颤颤巍巍地问：“大当家的，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入伙不？枪是扛不动了，给当家的们做做饭，跑跑腿还是行的。”众人都乐不可支大笑起来。温牧扬说他们不仅要接管大刀帮，还要扩充军队，办实业，想想给组织取个什么名号比较好。听了这话众人一齐看着钟宁，顾三姐说她和赵二加起来斗大的字还不认识一箩筐，这活儿他们可干不了。
　　钟宁想了想，说：“帮、会、党、团、社，你们觉得叫什么好？”
　　温牧扬毫不犹豫地说：“社”。
　　顾三姐边咂摸边说：“我也觉得这‘社’挺顺耳的，什么‘大刀帮’、‘天地会’都不行，这‘党’太招风了，现在这党那党的打得厉害，这‘团’又太小了，一团才多少人，就叫‘社’行。”
　　赵二瞪了老婆一眼，说：“刚才还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现在宁小姐和少将军都定好了你还在这里说个没完，真是天亮了公鸡打鸣儿。”
　　顾三姐用手指着赵二正要骂人，看到温牧扬笑了就不敢说什么了。
　　“叫什么社呢？”钟宁想了一下说：“要不叫‘天行社’吧。”
　　赵二等人都等着钟宁继续说为什么叫“天行社”的时候，温牧扬把手一挥，说：“好，自强不息，就叫‘天行社’，等过完年，我们把事情一件件地做起来。”
　　钟宁举起酒杯提议大家一起干一杯，这时窗外传来噼啪的鞭炮声和孩子们放焰火的欢笑声，温牧扬和钟宁相视一笑，众人举杯共庆。世界虽如沉沉黑夜笼罩之海，宜园却好像一艘闪着微光的小船，劈波斩浪驶向彼岸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