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7、第 6 章

　　温牧扬让人备了一份厚礼，连同自己的名片一起给何师娘送过去，希望能拜会何师娘，然而连着几次东西都被退了回来。话说得很客气，但何师娘只是称病不见。温牧扬又去桂生园饭店找李立仁，看看他是否有办法。
　　下午两点多，李立仁刚刚起床，披着晨袍在抽雪茄，从窗玻璃里照进去的光线中漂浮着微尘，屋子里空气又热又浑浊，温牧扬一进去微微皱了皱眉头。被问及是否知道何师娘的来历以及交情深浅时，李立仁有点奇怪，温牧扬也就直接说了要接管大刀帮的计划。
　　李立仁不知道温定远曾拜托陶祝平的事情，听了温牧扬这话哈哈大笑，说：“老弟，你是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为什么要去跟一帮流氓拼命。哪怕现在部队被打散番号也取消了，可凭你温家的势力，过个一年半载的，上哪儿不能收编几支队伍官复原职。再说了，在你伯父麾下当少将军不好吗？”
　　温牧扬正色道：“温某不才，却也不靠祖荫余庇。”
　　李立仁收敛起笑意。说：“你想接管大刀帮，下一盘大棋，可人哪里算得过天。现在日本人进了南京，死了几十万人，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想着升官发财，至少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谁会想着自己变成一堆白骨呢。”李立仁说完这些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摇晃着酒杯说：“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听李立仁这么说，温牧扬也并不反驳，只是把话题又拉回何师娘身上。李立仁说虽然见过何师娘一两面，但并无交情。据他所知，何师娘出身清白，她爹还是前清的秀才，后来家道中落被逼无奈才嫁给大刀帮前帮主李一刀的，李一刀比她足足大了三十岁。温牧扬不知李立仁是真和何师娘没有交情，还是因为前面银行抢来的那笔金银没到手而不愿出力，于是说风声也避得差不多了，邀请李立仁和他一起去温府小住几天，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李立仁当然明白温牧扬的意思，打了个哈哈当下约定三天后出发。
　　在康健壬和周群潮的介绍下，钟宁很快就看定一所三层带花园的小楼。原屋主是当地豪商，为避战乱举家搬迁去了越南。屋子里一切都是合用的，但因为要给温牧扬专门辟出一间练武场，所以就还得再修整扩建一番。温牧扬无事时就带着赵老二两口子和那几个侍从开车去郊外找一块河滩训练。钟宁有时间也去，让顾三姐教她射击。顾三姐不理解，说“舞刀弄枪是他们这些大老粗的事情，你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姐，要学这个干嘛。”钟宁说：“本事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而且万一有事也不至于成为他人包袱。”温牧扬很赞同钟宁，让顾三姐好好教她，还说等过一阵安定下来了要教钟宁骑马。
　　在河滩上众人除了正式练习射击、格斗，还会踢球、赛跑的游戏一番，钟宁很能和他们玩到一起去。去时带上汽水和点心，休息的时候大家就在河滩上席地而坐野餐。有三五个村童一直在远处围观他们，到吃东西时更是走到面前来眼睛直直的看着，众人把自己的汽水点心分给他们，等到分吃完，天也快黑了，这些孩子也就散去各自回家。淡青色的炊烟在远处树梢升起，空气中有草木燃烧的气息。顾三姐看着眼前景色跟赵老二说：“怎么有点像叠翠山呢！”叠翠山是温府所在，几年前顾三姐和赵老二投奔温牧扬时，原来寨子里的人也都一起来了。年纪大了或者拖家带口不愿再干这刀口舔血的活儿的人，有的去温府当了仆役，有的做了温家的佃农。顾三姐和赵二没有其他亲人，回叠翠山就跟回家一样。温牧扬听到顾三姐的话，告诉他们后天就回叠翠山去，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回到公寓围坐吃饭时，温牧扬告诉钟宁，有一些军务要回温府处理，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就回来，钟宁就在桂城盯着房子的工程进展，钟宁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顾三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专心吃饭，实际上在偷偷观察钟宁，看到钟宁如此沉稳，不该问的不问，心里多了一丝敬重。温牧扬还让三姐通知所有人，明天放假一天，所有人都自由活动，很快就到腊月了，可以采买一些年货带回去，后天早上8点准时出发，三姐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正吃着饭时，书房电话铃响起。钟宁进去接电话，只听见一个很威严的老人声音说：“叫天赐接电话。”钟宁猜老人说的天佑是温牧扬，放下电话出来跟温牧扬说“天赐？是不是找你的。”温牧扬点点头，放下筷子就进去了。温牧扬的电话不知道打了多久，三姐两口子吃完饭百无聊赖又只能坐哪儿待命不敢动，看着他们那难受的劲儿，钟宁说：“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应着就行。”两人如蒙大赦，谢过钟宁就赶紧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走出书房时温牧扬的脸色不太好看，钟宁问要不要把饭菜再热一下，温牧扬摆手说直接收拾了吧。收拾完餐具，钟宁看温牧扬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就说“如果没有事情那我先回房间了。”温牧扬抬起头看着钟宁说：“你能陪我坐会儿吗？”钟宁看着温牧扬，他的眼神里有很矛盾的东西，既渴望又回避。钟宁走到客厅一角的琴凳前坐下，打开琴盖试了几个音后开始弹奏起来。琴声迤逦沉着，仿佛大幕徐徐拉开。一曲终了，温牧扬问钟宁这是什么曲子。钟宁回答“G弦上的叹咏调，上学时老师教的。”温牧扬走过来，用手指在琴键上重重的依次按下，像是心里在理清什么东西。钟宁注意到温牧扬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特别白皙修长，中指间还有一颗小小的指间痣，而手背上淡蓝色的青筋凸起，仿佛山脉纵横河流蜿蜒，钟宁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手。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温牧扬对钟宁说：“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房间去。”钟宁亦只是点点头，不多问怎么了。
　　温牧扬打开房门同钟宁走了出去，公寓的走廊上也铺着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没有，灯光昏暗，一扇扇排列的门像一张张怪兽闭着的嘴巴，让人莫名生出一些害怕。到了钟宁房间门口，温牧扬低低的对钟宁说：“明天下午两点，七星码头见。”钟宁点头，两人互道晚安后看钟宁进了房间，温牧扬转身离去。
　　钟宁虽然什么都没问，但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八点多了，早饭也来不及吃就赶去漓水桥东的工地。房子不仅要休整扩建，厨娘、仆妇、园丁门房这些都得安排好，委实是个不小的工程。眼看到了十二点，钟宁才从工地匆匆赶回公寓洗漱一番，临出门时穿了一件米白带花边的衬衣，杏色华丝葛裙子，外面是孔雀蓝开司米大衣和同色小圆呢帽。和平时一样清雅干练，又多了一丝妩媚。
　　七星码头在小东江边上，小东江是从漓江分出来的一条支流，绵延几十公里后又重新汇入漓江，所有航运商船都不会从这儿经过，因此十分的安静，只有当地打鱼、捞沙的村民会在此停靠。钟宁到码头就看见温牧扬站在一条摇橹船上等她，笑着远远地跟她挥手，身后平林漠漠、远山如黛，某一处被阳光直射的江面如闪着银子般细碎的光芒，温牧扬穿一件灰色长呢大衣，越发显得长身鹤立，玉树临风。“他可真好看呀！”钟宁不禁心想。
　　待上了船，老船夫也不用招呼，就咿呀呀摇起橹来。太阳晒在身上暖呼呼的，身边是有节奏的哗哗水声，钟宁不禁仰头闭起眼睛，眼前一片橙红。温牧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我原来跟你说过，我们家在这里经营了几代人，曾盛极一时，到如今只剩了一个空架子，处处受制于人，我想着有一天要恢复祖业。这一辈家中仅剩我一个男丁，所以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温牧扬说到这里，看了看钟宁，钟宁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温牧扬又急忙说：“我从来没有同意过，也没见过那个人，昨天爷爷打电话说那位小姐要去我们家，我要回去处理军务也正好当面说清楚，我不可能让人安排我的婚姻的。”
　　钟宁睁开眼睛，浅浅一笑然后正色道：“温公子说的哪里话，我是您的秘书，有什么公事您只管吩咐，至于您的家事我没有资格过问也不应当过问。”
　　温牧扬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挺直了背对钟宁说：“你不仅是我秘书，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知道我要处理好才有资格跟你说这些，但身处乱世，旦夕祸福，我不想你对我有任何误解。”
　　钟宁有点后悔刚才说的那些冷言冷语，但也说不出什么回旋的话来，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温牧扬看到岸边有一些孩子在烧火，空气中飘来一丝烤红薯的香味，于是让老船夫将船靠岸，拉着钟宁的手跳下河滩走了过去。温牧扬递给为首的大孩子一张大额钞票，让他们去买糖吃，大孩子开始还有点不敢相信，畏畏缩缩接过钞票，欢天喜地的带着那几个孩子走了。温牧扬示意钟宁坐下，从火堆里扒出地瓜给她吃。钟宁性子爽利，不喜欢磨人，刚才对温牧扬说出那些冷言冷语是女儿家的自尊使然，看到温牧扬直率坦诚地跟她说那些话，心里的不快就放下了，现在温牧扬这么跟她示好，她更加不会端着。而且从早上起就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也真是饿了，接过来不管生熟大口吃了起来，嘴角、脸颊都沾上地瓜的黑灰。温牧扬比划着想给钟宁指出脸上有黑灰的地方，比划了半天也没比划对，伸了伸手想给她擦又觉得不妥，只好指着自己脸上的位置来比划。看到温牧扬那可爱的样子，想到居然会用“可爱”二字来形容他，钟宁也不禁笑了起来。
　　冬天日头短，没有多久后暮色开始从远处慢慢洇染上来，树梢扑棱棱惊起一群鸟儿，盘旋一阵后又落了回去，寒意也慢慢侵入身体。温牧扬拍了拍手上的灰对钟宁说：“回家吧！”虽然知道温牧扬说的“回家”指的是回公寓，钟宁心中还是一动，点点头起身上船，先前熊熊燃烧的柴火现在已经变成一堆余烬。迎面划过来另外一艘船，不知船上载的是什么人，随着船飘过来一阵苍凉的笛声，真是“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温牧扬问钟宁：“要不要让三姐他们留下来陪你？”钟宁坚决摇头，说“他们难得回去一趟，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会找周群潮和康健壬的。”看钟宁那么坚决，温牧扬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钟宁到公寓外给温牧扬和众人送行，在约定好的时间李立仁还没有出现，钟宁有点瑟瑟发抖。温牧扬说：“你回去吧，别送了，天儿这么凉。”钟宁笑笑，摇摇头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无言的面对面站着。众人三两一伙的自己聊天，很知趣的不来打扰他们。直到十多分钟后李立仁才出现，众人归心似箭，立马上车出发。钟宁一个人立在道旁，看着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