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8、第 7 章

　　叠翠山离桂城三百多公里，众人想着早上出发晚上就能到，谁知一路上坍方断桥很不顺利，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赶到。叠翠山山如其名，重峦叠嶂，翠意盎然。温府在叠翠山山脚下，远远就能看到宫殿式琉璃瓦的大屋顶和高大的围墙。温牧扬给赵二和顾三姐放假，让他们回自己家去，在叠翠山的时候不必跟随左右。汽车在离温府大门还有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因为路上已经站满了两队欢迎的人。一队是温府的下人，另一队是温家警卫营的士兵。温牧扬下车，两个人跑了过来，一个是警卫营的营长，举手敬礼说“请少将军检阅”；另一个是温府的老管家，单腿下跪“给少将军请安。”老管家年近六旬，温牧扬稍弯腰虚做搀起的手势，待老管家起身后就带着李立仁大步向前走去，仅略点头挥手回应两旁行礼的人。
　　走到有石狮子的大门前，三个警卫成丁字形站立，一个背着冲锋枪的喊口令：“立正！敬礼！”
　　走进大门，李立仁发现温府完全是北京四合院的制式，从影壁到垂花门、抄手游廊等无不齐备，只是院中的花木从海棠、石榴换成了适合当地气候的桂花、枇杷。前院是日常待客的地方，正厅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鹿鸣堂”三个金字。满堂都是紫檀木家具，雕花繁复精美，哪怕最细微的角落都擦拭得温润油亮，不落一丝灰尘。李立仁心想：“治家都如此严谨，温家虽大不如前，但还是不可小觑啊”
　　穿过前院正厅进入中院，中厅门上方的三个字是“威武厅”，李立仁打趣道：“这里是不是军机重地白虎堂？”温牧扬淡淡地说：“这里早年是家祖处理军务的地方，现在被小弟占用，家祖移入后厅办公。”中厅内黑压压站了二三十个侍女，温牧扬一进去，她们便屈膝行礼：“给少将军请安。”温牧扬挥挥手，“都忙去吧。”这些侍女齐声答了“是”，退回后院去了。温牧扬招呼李立仁稍坐片刻，他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说完就进后院去了。
　　两个侍女托着茶盘、糕点进献到李立仁面前，也行了一个屈膝礼。李立仁家虽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他也是官僚家庭出身，懂得这些应酬上的事情，接过茶后将几张钞票放在茶盘里，说“你们拿去买点小玩意儿吧。”两个侍女屈膝谢赏，然后毕恭毕敬的退到一旁，垂手侍立。两个侍女十五六的年纪，长得清秀可人。李立仁动了一些小心思，假意起身欣赏屋内陈设，眼睛却往她们身上瞟，两个侍女都只是把眼睛看向地上，并不与他有交接，李立仁无奈只好坐下闷头喝茶。
　　温牧扬走进三进院的正厅，祖父温邦彦和祖母傅氏已经在哪儿等他了。温牧扬正要磕头请安，还没跪下，祖母就叫人把他拉住，让他走到自己面前来。祖母拉着温牧扬的手，上下前后打量着，说：“天佑啊，听说上海打仗打得很凶，让我好好看看，你没有受伤吧！温家就剩你这么一根独苗，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去拼命呢”
　　温邦彦“哼”了一声，表示对这种妇人之见的不满，说：“没有温家的权势，哪里还有什么温家。”说完看着温牧扬又说到：“你伯父写信来，说你部队拼光了番号也不要了，要去桂城闯码头？”
　　温牧扬说：“我们这样的杂牌永远只会给老蒋当炮灰，又何必为了这个屈居人下。我去桂城收并当地的□□产业，□□白道一起赚钱养兵，再把当地的民团、土匪和我们自己的保安部队加起来，能有三个师，弄个保安司令不在话下。以此为根基，恢复祖业，说不定还能创下一番基业。”
　　温邦彦满意地点点头：“好，这才是我温家儿孙，你伯父跟着蒋某人苟且偷安，温家就指望你了。”
　　傅氏趁两人说话间隙,赶紧插话说:“天佑好不容易回来，别尽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大后天翠凤姨太过五十岁，孙家小姐也来吃酒，你们俩见见，赶紧把婚期定下来。孙小姐等了这么多年，都拖成了老姑娘，再不结婚真对不起人家。”
　　翠凤是温邦彦的二姨太，温邦彦有三房姨太太。孙家还在几百公里外，根本用不着为了吃一个老姨太的寿酒这么大费周章，明摆着这一次就是要把婚期给定下来。温牧扬坚决地说：“我从来没有同意过这门婚事，跟谁结婚我自己决定。”
　　傅氏好言相劝：“孙小姐温良贤淑，模样也极好，一看就是宜子宜孙的福相。”
　　温邦彦斥责道：“胡闹，你不是不知道，孙家如今在西南的势力，就是蒋某人也得给她爹几分面子，你要开创基业，没有他们家帮衬，也就是小打小闹罢了,如何能恢复祖业。要想做温家的好子孙，就给我快点把孙小姐娶进门。”
　　温牧扬说：“我温牧扬想做的事情不用靠任何人，而且我已经有中意的女人。”
　　温邦彦不在意地说：“等孙家小姐进了门，你再把中意的女人娶回来，想娶几房都随你。”
　　温牧扬冷冷地说：“当年你们也是这么劝我爹的吧。”
　　听温牧扬这么一说，傅氏脸色微变，赶紧打圆场，说：“你不是还带了朋友来？快叫来见见，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
　　温牧扬看到祖母如此说，也没有再坚持，依言叫来李立仁拜见寒暄一番。李立仁百样玲珑，几句话讨得傅氏和温邦彦都格外开心，傅氏要温牧扬留李立仁多住几天，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说话到了午饭的时间，小厨房送上饭菜来，傅氏留李立仁在这里一起用饭。菜色很简单，但都精致可口。两碟酱菜分别是“五香熟芥”和“甜酸乳瓜”；两道点心是豆面饽饽和金丝烧麦；三荤一素热菜是桃仁山鸡丁、奶汁鱼片、烧羊肉、鲜蘑菜心。李立仁拈起一个豆面饽饽，尝了之后赞不绝口，问傅氏：“老夫人您是不是在旗？”傅氏回答说：“我娘家是镶黄旗富察氏。”李立仁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富察氏出了好几位贤德的皇后，难怪我一进温府就觉得处处窗明几净，下人皆恭谨有礼，都是老夫人治家有方。”傅氏眉开眼笑地说：“天佑啊，你真得跟李公子好好学学这接人待物的本事，李公子说话就招人喜欢。”傅氏说完看了温牧扬一眼又说到，“我年纪大了，还管得了什么，就想着早点把孙媳妇娶进门，早点抱上重孙子。”温牧扬并不在意傅氏的话，说一路舟车劳顿了，吃完饭后请李立仁先去小院休息，待傍晚再带他去赏览叠翠山风光。李立仁最是不能吃苦，一听吃完饭终于可以躺下了，高兴得连连点头。吃完饭后众人各自去休息。
　　温牧扬回到他的住处，这是后院西边一处跨院，院中有几棵素心腊梅，温府的人称这里“落梅轩”。一进院门，五六个下人分列两边齐刷刷的给少将军请安，温牧扬一把扶住最前面的一个老头，假装生气地说：“柱子爷，不是说了不要你给我请安的吗。”柱子爷笑笑站起来，温牧扬搀着他朝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身上这么大酒味，已经喝了不少了吧，知道我要回来也不等我一起。”柱子爷只是嘿嘿笑，也不说话，温牧扬觉出有一点不对劲，问“铁蛋呢？他怎么也不等我。”铁蛋是柱子爷的幼子，前面生了三个女儿才有的宝贝儿子，也是温牧扬小时候的玩伴。柱子爷惨然一笑说：“上个月他去防城港办事，逃难的人太多把船挤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捞着。”柱子爷是温家老人，从小看温牧扬长大，温牧扬对他比对自己祖父还要亲。柱子娘早不在了，三个女儿也都已经出嫁，柱子爷只剩孤身一人。温牧扬沉默片刻后拍拍柱子爷的肩膀说：“有我呢，过几天你跟我去桂城，想喝酒了我陪你。”柱子爷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说“好，都听孙少爷的。”两人进屋后又聊了一阵家常，柱子爷张罗着去给温牧扬挖他爱吃的冬笋，温牧扬一个人走进书房。
　　书房的陈设跟温府其他地方风格也差不多，都是紫檀家具、青砖铺地，两个老式的大书架上面摆了很多线装书，还有一些精装的外文书。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指挥刀，这把刀是温家兵权的象征。温牧扬坐在书桌前给钟宁打电话，很久都没有接通，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一支钢笔在手中转起来。四下里静悄悄的，屋外阳光很好，反而显得屋子里有些阴暗冷清，窗户中射进来的光线里看得到灰尘在漂浮。公寓前台的服务员终于接通了电话，但是钟宁不在，这在温牧扬的预料之中，他让服务员给钟宁留话，说他们已经回到了温府，并让钟宁有时间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傍晚时分，温牧扬和李立仁带着几个副官上了叠翠山。虽然是冬季，但南方山里草木依旧繁茂，只是颜色更苍绿一些。沿着盘山小路拾阶而上，路上的落叶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有背着背篓的山民远远看见他们，便恭恭敬敬站在路边候着，直到他们走过才继续赶路。刚到半山腰，李立仁就已经气喘嘘嘘说再也爬不动了，温牧扬只好将他带到一个凉亭里歇息。亭中有石桌石凳，坐下来后温牧扬对副官说：“让人送点吃的来。”副官拿出两面三角旗，对着山下舞动一番。李立仁知道这是旗语，没想到居然可以用在这里。不一会儿就见几十个听差从府里跑出来，一字排开，开始传递食盒。凡是传出食盒者便飞快向前跑，准备做第二次接力，很快便将食盒传至半山凉亭。李立仁在心里惊叹，“温家治家都如此军事化管理，一旦掌握重兵，该是如何可怕的一股力量。”
　　食盒中有酒有菜，两人在亭中对饮起来。西边天空一片金黄，远处蜿蜒曲折的河流仿佛一条闪光的带子，烟树若荠，沙洲如月。李立仁看着眼前的景色感叹到：“好地方，温老弟我要是你就安心在这里做个地主。”
　　温牧扬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是啊，反正现在这里大后方，日本人打不到这里来，可要有一天打到这里了还能往哪里撤呢？”
　　李立仁知道温牧扬话里的刺，但也不以为意，说：“老弟，这个就要早做打算了，上次我之所以拉你做那桩买卖，就是准备要在瑞士银行开个户头，多存点钱，在美国或者欧洲先置办下房产。等日本人要是打到了这里，实在不行就去国外做寓公吧。”
　　温牧扬说：“大哥放心，那批东西我已经装好，过几日回桂城时抬上汽车就行，等下回去大哥要不要清点一下？”
　　李立仁尬笑道：“我对老弟还有什么不放心。对了，你要不要也去国外买房？要的话我帮你介绍。”
　　温牧扬端起酒杯，眼光看向天边，说：“买房子容易，可眼前这一切能带走吗？这里的人几辈子都是我温家佃农，依靠温家而生，我温牧扬决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李立仁似乎有点被打动，举杯敬温牧扬说：“老弟这般胸怀，愚兄佩服。”李立仁说完又自嘲似的说：“我老子有七房姨太太，我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只要有天老头子不在了，肯定就是树倒猢狲散，每个人都想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多捞一点是一点。”
　　温牧扬微微点头表示理解，说“上次银行的事情后续有什么问题吗？”
　　李立仁有点得意地说：“那个银行经理被咔嚓了，不过给外面散布的消息是他卷款潜逃，警察在通缉他。反正都跟咱们没关系，当初是行长起心栽赃他，现在行长煮熟鸭子被咱们吃了，还得替咱们擦屁股。”
　　温牧扬说：“多亏大哥考虑周全，不过中日这仗才打起来，胜负未知，怎么就要去外国当寓公呢，不如咱哥俩携手，不要说小小桂城，两广也未在话下”
　　李立仁见温牧扬口气如此之大，以为他不知天高地厚，打了个哈哈说：“我这个人太懒，有天上掉的馅饼就捡一捡，其他的吃不了那个苦，不过但凡有愚兄能做的，贤弟开口就是。”
　　温牧扬心下猜到几分，也不再勉强，只是说明天无事请李立仁跟他一起去江边阅兵，李立仁一口答应。等到把酒喝完已是日薄西山，两人一起回了温府。
　　晚上当地乡绅耆老宴请温牧扬，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待宴饮结束已是深夜。温牧扬回到落梅轩，问侍女是否有人打电话过，侍女回答没有，温牧扬挥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和衣躺倒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