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照雪》容此客

16、冰葡萄

　　自神秘的陪葬马鞍在市集上掀起浪花后，几乎识货的人都在探问谁家的新点子，马具铺的生意也渐渐火热起来，多是些行脚商人来修个马具，顺带要求店家绣点祈福的花样上去。

　　自家手艺重获认可，马大娘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嘴角都快咧到耳根那去，从凶猛的恶狼成了憨厚的懒虎。

　　苏唤月偷不到闲，忙着设计各类图案，还得刻苦琢磨雕刻绣花的技术。日子渐长，技术也愈磨愈精，能照马大娘的要求做出各类零件。

　　暑去秋至，夏末的燥热仍然炙烤着这片黄土，那当头照的烈日伸出火舌，把人的脊梁都给舔弯了，街上仿佛飘了些没生气的灵魂。

　　苏唤月揭下这月的日历，又跳回柜台前的躺椅里，翘着个二郎腿，摇着磨破边的桦皮扇，嘴里还含着颗冰葡萄。

　　她身上那份中原的温婉，早被漫天飞沙卷了去，只剩着骨子里不服输，不服命的倔强，添了几分豪爽随意。

　　边境不养娇俏的小女娘，只练得出白杨树似的□□身板，肩挑有人高的白粉袋，豪饮百尺长的女儿红，策马疾驰，拉弓射雕，没人会指摘你不端庄。活得万分艰苦，也自有自由洒脱。

　　有一女娘挑着木箱，走进马具铺内。她立在刺眼的阳光中，豆大的眼睛巡视了一圈，半天不敢迈出下一步。

　　如蚊鸣般的声音飘来：“卖，卖冰葡萄喽，有人吗？”

　　只闻嘎吱一响，苏唤月从躺椅里起身，半个身子趴在柜台上，笑着说：“你来得太晚啦，刚有个卖冰葡萄的才走完这条街……”

　　“啊啊啊，鬼哇！”

　　店里考虑到马大娘的眼疾，四面墙密不透风，只在靠街的一侧敞开大门，光线像扇子一样铺开满地，但整体氛围偏向阴暗。

　　更别提风格怪异的装饰。

　　身侧突然冒出个头，把这卖货女娘吓得心都快蹿出嗓子眼。她咬着嘴唇，颤巍巍地将木箱放在柜台上，问：“阿哥，你是鬼，还是人啊？一个冰葡萄，三文钱，能不用冥币吗？”

　　苏唤月拔出牙签丢到一旁，一边把含软的葡萄嚼得沙沙响，一边回答说：“第一，我是姐姐；第二，我是活生生的人；第三，慢走不送。”

　　小女娘稳住心神，绕进柜台里抱住她的手掌，撒娇似的说道：“仙女阿姊，你买一个吧，如果这箱卖不完，我会，会被打的。”

　　说到最后这句，苏唤月明显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

　　苏唤月俯低身子，轻轻捏了捏她僵直的手臂，把桌上的小盘交给她，说：“你能把这盘子装多少，我就买多少，但是——一文钱一个，不讲价。叫价到三文钱，你卖珍珠还是玛瑙哇？把沨县走通都不会有几人买。”

　　小女娘闻言而笑，朝她鞠了两躬，说：“好，好，多谢阿姊。”

　　不顾碎冰贴手的寒凉，小女娘就抓起一大把放进盘里，堆了小山般的高，滚到地上的吹吹灰，还硬塞进去。

　　苏唤月端着凉茶出来时，她正趴跪在地板上，把小脑袋凑近盘子，手指在空中啄米般地一点一点，嘴里念念有词。

　　“我数了三遍，十三文钱。”小女娘向她张开手。

　　“你这胃口还真是大，”苏唤月守约交了钱，说，“现在外面这么热，你先喝口水，歇会儿再走吧，反正也不差这片刻。”

　　小女娘感激地点了点头，搬来个团垫坐下，举起汗巾擦去满头大汗，就大口大口地喝完凉茶，连碗底剩的一滴水都舔得干净。

　　苏唤月就在她面前盘腿而坐，给她又添一碗水，问：“你住在哪啊，这么小就来卖货？”

　　小女娘盯着她良久，忽地激动起来，从怀里摸出个竹蜻蜓，说：“阿姊，你，你还记得我吗？”

　　苏唤月再瞧了她一眼，惊讶地说：“你是许老夫人的孙女！你们不是随你阿母搬回中原去了么？”

　　“我是许茵茵，阿姊叫我阿瑶吧，”小女娘笑着说，“我和阿奶现在住在南禅寺。”

　　许茵茵不愿多讲，但苏唤月也猜了个七八分明白。估摸着，许茵茵的阿母家那边，嫌弃两人是榨不出油水的累赘，就丢在了荜县。

　　恰逢这些天，边境发生了点摩擦，西域赫赫有名的波塞王庭派兵横渡沙鸣河，杀红了眼，宛如恶狼般，直朝沙鸣关奔袭而来。虽然最后没能攻破，但齐越一方损失惨重，两位守关的老将血洒疆场，数不尽的尸骨被无边烽火吞没。

　　当朝的齐明帝担心战火再度袭来，派遣右相外出议和，决定让明成公主和亲远嫁。

　　边境不稳，周边百姓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你能住在南禅寺，是许老夫人削发为尼了么？”

　　“嗯，”许茵茵缩成一团，点头应道，“是沈家那位齐夫人，和沈老太太求了情，把她不常住的厢房让了出来。阿奶也无意人生，入了佛门清净。”

　　“那你也该吃得饱肚子，怎么还来卖货？”

　　“厢房本是俗门客士修习的地方，长期租住还得花钱。我就找上了李府，治书哥哥念在与许家情谊一场，把我派到李府底下的铺子里做活。”

　　许茵茵抬手挠了挠头，肥大的袖子彻底滑下去，露出胳膊上火辣辣的鞭痕，像一河月光里盛放着交错的红船。

　　苏唤月轻轻扯住她柔嫩的手腕，语气都急了些：“谁打的你？”

　　“我，我做活的铺子在西街区，昨夜派去打水，留着冻葡萄用。到了碧落泉那，本来提了好大一桶，结果被看守的士兵发现，我拿不出取水的凭证，他就把桶给没收。老板知道后，抽了我几鞭……”

　　西街区主要到碧落泉取水，不知何时起，碧落泉的水位一夜之间掉下去不少。为了保护水源，许老就派吏员到泉边看守，颁布出拿证领水的政策，居所店铺不同，每日可取的水量也不同，超出凭证限度后就需额外加钱。

　　这店铺定是花水颇多超了额度，又不想出这份冤枉钱，才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娃深夜偷水。

　　李明卓手下的人，尤其是仗势霸道的各店总管，敢说十个里有九个黑心肠！

　　苏唤月叹了口气，说：“南禅寺里，为了治武僧的跌打扭伤，还备好蛮多的药，你去管事的地方问问。”

　　“还有啊，这盘冰葡萄，你帮我到对街的铁匠铺，给头上绑着红巾的伙夫送去，然后报上我的名，就说你想找份活干，他会带你去的。”

　　话罢，苏唤月又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钱币。许茵茵喜笑颜开，眼里有光芒在跃动，直接给她磕了个响头：“多谢阿姊，以后阿姊有事，若我能帮上忙，尽管吩咐。”

　　苏唤月吓得连连摇手，扶她起身，笑道：“等会儿卖冰葡萄，往南街区走，那边可缺货了。”

　　许茵茵挎起木箱就向外跑，踩到过长的裤腿，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狗啃泥。她没嚷一声疼，迅速爬起来拍拍膝盖的灰，回头冲苏唤月粲然一笑，便又奔向自己的生活。

　　本是深宅里长大的小千金，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不得不弯下高傲的头去讨生活，早早地吃尽苦头。

　　送走意外之客，苏唤月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睡回躺椅上，又是一道黑影笼罩住她。

　　闻到那人身上熏鼻的香味，苏唤月不禁蹙眉，眼底结起一层寒霜。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故意把语调拖慢：“李大总管，你今日又来，所为何事呀？”

　　面前是个中年男子，大腹便便满脸横肉，鼻下留着一撮胡须，颗粒大的眼珠包在眼睑里，像豆荚似的。

　　他哼哧哼哧地念道：“苏娘子，别打岔，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苏唤月把手绞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去千里急做学徒，我没兴趣。”

　　“苏娘子不必急着回答，我约好带你到千里急转一转，过后你定会有兴趣的。至于价钱，还可以商量着办。”

　　“我在这待得好好的……”

　　“请！”

　　李大总管不由分说，侧身伸手邀她同去，后面跟着的两个家丁也往上走了两步，拿凶恶的眼神盯着她。

　　苏唤月把牙齿都快咬碎了，收拾了下衣裳，就被他们包围着出了马具铺。

　　图案炒起了名声，自然会招来想采蜜的野蜂。千里急虽然饱受各路客人欢迎，在行业内却有几点不招喜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经常来挖有潜力的学徒，像把别家的前路给掘了。

　　吃软柿子的，加点钱就签了契约；那不吃的呢？据说有人当着李明卓的面拒了活计，之后就再也接不到活做，硬是熬到亲自上门恳求原谅。

　　几人在许府门前停了脚步。不对，这里早不是当初荣华的许府，一场大火将后院化为灰烬后，经由李明卓重新修缮，摇身变成了新的千里急。

　　许府的宅院本就占在李府的地盘上，李明卓此举，不过把借出去的东西收回来。

　　随着大门拉开，苏唤月进了院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口气。

　　水力驱动的简便装置缓缓运行，一刀一斧落下，很快将方正木头砍出大概的形状。然后有壮汉接过，运到其他屋子继续雕磨。

　　“这边一院是做木制的，后面二院是做金银铁制的。”李大总管简单介绍道。

　　果然是接大生意的场面。

　　左侧屋子里闪出个人影。李明卓大步跨出门槛，脸上还挂着笑，称赞道：“好啊好啊，怀晚兄，你这回可帮了我大忙。”

　　沈瑾佝偻着肩膀，轻咳两声，也笑着回应：“治书兄客气了，钱不都丝毫不少地入了账，我也没损失。”

　　李明卓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家那位二弟，脑子里虽灌了不少水，搞这些玩意儿的功夫当真是不错。”

　　“阿父嫌他不务正业，这些本事拿不出去，听说你这边要货，他倒还感激涕零呢。”

　　两人说笑着向后院走去，苏唤月自看到李明卓的那一眼，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直起来。

　　她大步朝相反的地方走去，李大总管瞥了一眼，转身朝李明卓行礼：“李员外安好，没想到你今日会特地过来看看。”

　　李明卓回过头，懒洋洋地道了句：“李狗，你这又上哪晃去了？”

　　“不是去给李员外寻宝了么。”李大总管谄媚地笑起来，肉与肉之间夹出深深的皱纹。

　　“寻宝，你寻到什么宝贝了？”

　　李明卓的目光一流转，就落到了还没来得及逃开的娇小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