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照雪》容此客

30、迎亲来（一）

　　陆今安一行人打早便在北城门外侯着，天色将亮，远处的沙丘仿佛还沉睡在淡紫的梦里。忽然间，一支蚂蚁露出尖顶，再走近些，衣服上艳丽的色彩流进眼底，变成了一条河。

　　走在最前的女子，一手拄着缠满彩带的棍杖，一手托着香炉。全身的白纱被风吹得凌乱飞舞，像层层叠叠的白芍药，身姿却那般瘦弱娇小，再吹大点便会拦腰折断，但她的脚步依旧平稳，不被牵绊。

　　而这边领头的，并非陆今安，是朝堂派下的老臣，随公主一路往沙鸣关来，只负责亲自交付这份厚礼。

　　可这位老臣不好对付，大抵在高位上坐得久，连骨头都坐软了，头也不会低下来了，嘴里满是一套“威朝尊其上”的追捧之词。入了驿站，公主还未开口，就甩脸色给陆今安看，面上高傲宣讲，背地还来腹诽。

　　陆今安曾赞过他的文辞才气，如今只觉乌纱帽能把一颗赤诚之心腐化，还担心那不计后果的嘴，在会面时把天给戳破。

　　人已至他身前，老臣略低下头，像是没见到眼前有人般，呆愣在原地。只须臾后，女子先微微颔首，道了句：“圣女阿丽莎，赞各位今福。”

　　陆今安皱了下眉。拿传统礼仪来讲，应是主迎客至，大方的迎接更能体现一国之风范，更别说两方之间关系微妙。老臣那蹬鼻子上脸的小动作，不知道在争什么虚伪的面子。

　　老臣这才开口介绍身份，抬手言道：“小圣女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不若先往官驿歇息片刻，可幸与公主见上一面。”

　　阿丽莎淡然道：“多谢招待，不过依着王庭的风俗，我在接轿前不能与公主会面，但总要派人到官驿交接事务。”

　　她冲身后的婢女一点头，又介绍说：“这是哈图拉身侧最聪颖的仆从，中原名叫阿珍，会讲汉话，主管后室礼仪，今后由她负责公主的起居事宜。”

　　陆今安也看向跟在身侧的刘主薄，他立刻会意，连忙上前俯身行礼：“我来引路到驿站。”

　　随刘主薄一同去的，有那位板着脸的婢女，还有几个带刀的侍卫，再后就跟着一长串的贺礼。

　　老臣随意瞟了眼队伍末尾，阿丽莎也解释说：“按照和约，聘礼一分不少。清单全列在阿珍的手上，可自行查验。”

　　“接下来该直接谈谈公事了，能否带个路？”

　　在旁人眼里，仿佛阿丽莎才是迎客的主人。老臣轻哼一声，脸上还是尽力堆起笑：“这边请。”

　　陆今安牵起身侧的马，引向阿丽莎，却见她微微摇头，把棍杖和香炉交于侍女，转身翻上自己队伍里的马。

　　众人又迅速绕至南禅寺，住持将几人邀进干净的茶间，先是双方客使商讨接轿详情，然后就是圣女与住持相约的会谈。

　　末了，住持奉出了那副铁马鞍，作为南禅寺乃至整个沨县的礼物，赠予远道而来的使者。

　　看到这马鞍，陆今安倒是回想起不久前的旧事。西域王庭的前身曾是游牧民族，善骑马射箭，甚至把马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因此，一副好马鞍，于他们而言是珍贵的宝贝。

　　敲定马鞍作为会面礼物后，住持就来过问陆今安的意见。他本推选一匹风，但千里急胜在名气大，与其他官员交涉一番，也只能依循主流的想法。

　　千里急的两位总管都在，朱姥恭敬地叠好手，面上却云淡风轻，像是无聊来看场把戏；而身旁的李狗，则是快僵硬成一大团冰，似乎憋着一肚子的气。

　　阿丽莎轻轻摩挲过软垫上的花纹，眸子里漾起温柔的光芒，不禁问道：“可问是谁人做的？”

　　陆今安说：“千里急，是沨县最有名望的马具铺。”

　　阿丽莎点头应道：“这我倒是了解，毕竟王庭一直与沨县有马具生意的来往。只是感觉这个纹样，不像以往的风格。”

　　朱姥轻轻推了李狗一把，他浑身一抖，哆嗦着步子上前，把腰弓得像给小孩子喂糖，道：“圣女对纹样有何不满意之处吗？”

　　“我很喜欢这个样式。”阿丽莎后退一步，眉眼间满是疏离，语气也冷淡几分，“烦请隔我两步之遥，这是规矩。”

　　李狗低着头连连后撤，差点被砖缝绊倒在地，陆今安忙抓住他的胳膊，将歪向一侧的肥肉扶稳。

　　陆今安提醒说：“可以为圣女介绍一下纹样的由来与蕴意。”

　　西域最信鬼神，圣女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仅会俯身于王座之下，主掌着祭祀、观星、礼仪等多方事宜，会歌舞颂词，也会医术占卜，对于物件的含义有着格外的关注。

　　李狗幡然醒悟，陪笑着将早备好的说辞，结结巴巴地背了出来。

　　“原来这是若婆果，我还以为是葡萄，”阿丽莎瞧了眼四周，道，“可若婆果味酸涩，拿来酿酒也称为留忧酒，多是离别诉苦之意，从不用在吉祥的图案上。”

　　“这，这……”李狗惊惧地瞪大眼睛，哆嗦的嘴唇吐不出半个字。

　　离别，是在诉公主远嫁异地的苦，还是在诉战败和约的苦呢？

　　陆今安心头一紧，若婆果常见于西域内地，一长串结在树杈上，和葡萄极为相似。本来马鞍一事交由刘主薄，他向来办事妥帖，陆今安就没细致查验，也算是他的疏忽。

　　不知这圣女找茬或否，现在也要找个说辞填上。

　　陆今安掠过老臣责备的眼神，行礼道：“不知圣女可还记得上次的沙鸣会盟，若婆果的种子也随之流进中原地区，是两国缔结友好关系的象征。在江南，甚至有农户专种若婆果，酿的酒可卖百文一壶。若婆果味虽涩，在农户心里却是甜的，留忧只是留下忧愁，带走快乐；离别纷争，带来和平。”

　　圣女似乎轻笑一声，话语变得轻快许多：“原来是这般深意，多谢陆知县解惑。”

　　陆今安回了礼，退至老臣身后，目光直直刺向李狗，像是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胸膛，吓得他油面冒汗，再不敢往这边瞧一眼，灰溜溜地躲回朱姥身侧。

　　朱姥也斜睨他一眼，满是嘲讽，仿佛在说“什么万事俱备，到这关头还不是差点栽跟头。”

　　李狗撅起嘴，暗骂一句：“庆子这个狗东西，没长脑子，都给我胡报了些什么玩意……”

　　另一边，刘主薄接过阿珍递来的册子，正随送亲的人查阅聘礼。血红的檀木箱挤满了整个院子，连放脚的地方都快没有。

　　阁楼之上，一扇小窗微微推开一缝，露出小鹿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下面的光景。

　　“鹿皮毛毯百匹，血玉菩萨一尊，若婆果酒十坛，彩石饰品两箱……”她轻声念着。

　　“文华公主，你怎能趴在窗沿！要是掉下去可得吓死奴。”

　　管教姑姑秋姨两三步上前，啪地一下拉好窗户。文华公主很少见过她这么粗鲁的举动，连忙缩回脖子，规矩地坐回木凳上。

　　秋姨一眼扫向角落，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严肃地叫道：“让你看好文华公主，就是这样做事的么？还有——”

　　她快步走到床边，掀开枕头来翻出个油纸包，咬了一半的枣糕显在眼前。

　　“昨晚的枣糕，是你买的吧？我说过，除了县衙送的食物，其他不许带入屋内，你的耳朵是丢了么？”

　　在角落的正是许茵茵，她被这一吼吓得瑟瑟发抖，小声回应：“没，没有。那枣糕给守门的侍卫查验过毒性。”

　　文华公主吞咽下唾沫，尽力维持着舌尖的稳定：“是我自己要她去买的，和茵茵妹妹无关。我，我就是被关得有些发闷。”

　　她揉搓着手里的衣料，两个大拇指上下摆弄，声音也越来越没有底气：“我不想去和亲，秋姨，我想回家了……为什么不让姐姐们去，偏要选年纪最小的我，我就是颗能随意抛弃的棋子吗？”

　　话尾还捎上了点哭音，两滴眼泪顺着就砸了下来。

　　秋姨烦躁地皱起眉头，昏黄的眸光里却是怜惜。她深深叹了口气，难得放柔语气：“公主，谁教你棋子这些话。别害怕，奴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我还能回到中原么？”

　　秋姨一时语塞，对上那涟涟泪水，只得撇下头以沉默为应。和亲又不是过家家，去了还能再回来，她的身上担着重责，离开故土就是一辈子。

　　文华公主冷笑一声，像在嘲笑自己浮萍似的命运。

　　秋姨不敢多言，文华公主从出发那日，片刻间触景伤情就会掉眼泪，到了边境，瞧见漫天飞沙，更是掐着伤口般疼。

　　她好生嘱托几句，就阖上门退了出去。文华公主低头啜泣着，再一次倒起苦水：“那聘礼，我一分都拿不到，却要去沙漠里吃苦。我知道，阿母不要我，只是把我当作向阿父讨好的礼物；阿父也不要我了，只是把我当作向西域讨好的礼物……”

　　“公主……”

　　虽然这些话快给许茵茵听出茧子来，她仍是走到她身侧，本想拉住她的手，可这样做不合规矩，一个是在上的公主，另一个只是在下的奴婢。

　　她思考了会儿，道：“其实，我不明白公主为何而哭，又能明白。”

　　淅沥的小雨渐渐止住，文华公主抬起头，反倒直接拉上她的手，把她的骨头都握得发疼。

　　许茵茵轻轻拍了拍那只手，接着说：“我小时候住在荜县的父母家，有次家里来客人，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孩，他脸上长了个可怕的大瘤子，还喜欢拽我的头发，我不喜欢他。可阿母说，我要是不听话，以后就会嫁给他，把我吓坏了。我就说，要是让我嫁给他，我会天天哭闹的。”

　　“我现在，干着许多活计，累得只想吃饱肚子。要是能让我回到以前的生活，就算嫁给那个大瘤子我也愿意。我的力气太小了，快养不活我自己了。公主嫁到西域，仍然能锦衣玉食，我真的很羡慕。”

　　这惺惺相惜的画面，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一个才长到公主腰部的孩子，反过来安慰这个大孩子，吐出的每个字词，都像遍历人生沧桑般沉重。

　　许茵茵掏出那支小小的竹蜻蜓，说：“这个玩意，也许公主会喜欢吧。我每次玩它，就不会哭了，公主也别哭了。你一哭，秋姨又要指责我们。”

　　文华公主接过这竹蜻蜓，于她而言过于幼稚的玩意，目光变得深沉。这竹蜻蜓却和平常见的不一样，可以如油纸伞收放自如，能像跳舞一样在地上旋转，也能弹射到空中飞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她擦去眼泪，抛开繁文缛节，不修边幅地蹲在地上，问道：“茵茵，你这竹蜻蜓是在哪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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