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照雪》容此客

29、黑白鬼

　　苏唤月插着腰说：“当然是记得了，我这就去给你拿，何必在门口等呢。阿姊，烦你去我屋子拿下图纸，就压在床头下，我去给各位倒杯凉茶。”

　　商队的人都笑着应了声是，把前店挤得水泄不通，有的席地而坐，领头的波斯商人也不客气地躺在木椅上。

　　苏唤月找来茶碗，给每个人都倒上。刚倒完最后一碗，马大娘也拿着图纸进了门。

　　波斯商人瞟过一眼，撇下嘴角说：“这图案，也没见有什么新意，还不如宝莲纹呢！”

　　“什么宝莲纹？”

　　她刚拿出的图案，只是以前设计的废稿，打算先充个数，没想到还有店家来半路截胡。

　　波斯商人带她去看了自己的马，那马鞍上的图案令苏唤月一惊，手指紧紧抓抱成一团。

　　波斯商人说：“这是城头那家马具铺给我的样品。”

　　“这哪是宝莲纹啊！”苏唤月叫道，“本来我做的时候，描摹的是凤阳花。偷来就用，胡说名字，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但不得不说，这绣工更加精妙，本来单色处理的花瓣，又用多种深浅不一的丝线绣成，在阳光下衬出娇艳欲滴的美。若要在限定期内做完，需要极大的人力，不是“一匹风”能承下来的。

　　波斯商人说：“哎哟，对于我们来说，宝莲和凤阳花又有什么区别呢，更好用不就行了！”

　　苏唤月猛拍了下脑袋：对啊，她的图案还有可取之处。

　　她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出：“我知道，你们在外行商，路途平安是最看重的。我这图案，可是在南禅寺祈过好几天的福。”

　　一听这话，波斯商人又犹豫起来，苏唤月详细介绍了下图案的蕴意，接着趁热打铁：“图案不满意，我可以再改。现在庙里请僧人赐福，可要排上好久。”

　　波斯商人也豪爽地应下来：“行吧，原本也应着你家做活，这纹样还看得过去，继续做吧。”

　　把人送走后，苏唤月不敢稍作休息，直奔屋子里修改图案。

　　马大娘也拉来板凳坐在一旁，问道：“媛媛，这到底咋回事呀？”

　　苏唤月正值心烦意乱，拿起的笔又重重摔下，嘟囔道：“阿姊，花要是开得太美，很容易招来横祸的。现在城里的店都在套用我们的图案，难怪生意又开始走下坡路。”

　　马大娘见她丧着脸，应道：“我们这行大多跟普通人家接触，其实图案也没那么重要。你把我的技艺学好，比什么都强，懂货的人自会找上门。”

　　“但还是气不过呀，我家媛媛辛苦设计的图案，竟随意叫人偷了去，偏偏还没处去说理。”马大娘拍着桌案说，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

　　有人替自己生气，心中的火气消了不少。苏唤月又重新拿起笔，冷静下来说：“我定能想到办法处理。”

　　这两日，苏唤月便忙碌起来，一手修改商队的废稿，一手准备沈钰的马具，还得留着两只耳朵打听情报。

　　午后正是天晴朗，无一丝纤凝，那耀眼的阳光直直流向这片黄土，掀起干燥的热浪。

　　苏唤月戴着头巾，仍被沙土反射的光刺到睁不开眼。她刚和月青交换完消息，从铁匠铺退出来，手里的黄纸被紧紧捏成一束。

　　陆今安听闻此事，便把小豆儿派给她私下打听。这小豆儿倒是手脚灵活，照着苏唤月教的法子，很快打探完喊得上名的马具铺，连具体的纹样都标记得一清二楚。

　　不出所料，自她带起图案创改之风，市面上争相模仿，有的直接临摹照搬，有的努力自创新意，但无论哪种，都对一匹风的处境极为不利。

　　可南禅寺的铁马鞍有些不同，那图案还没被苏唤月公之于众，又是怎么到了千里急的手里呢？

　　苏唤月仔细盘算着近日的活，找到个方向。提前见过初稿的，还有几位来订货的商人。她当时只顾展示吸引，也没想到日后会有这一出事。

　　她现来赴约，正是为了此事的调查成果。月青顺着她给的线索，摸到了些猫腻：五日前，也是她定稿的那日，西街区卖珠宝的傅商来问过价格。他和苏唤月算得上乡邻，想着换副辔头，但连接处的铁片得做成其他形状。

　　听到语调奇怪的家乡口音，苏唤月并未多作怀疑，以为是常年行商所成，反而觉得甚是亲切。虽然生意没谈成，临他走前还送了壶米酒。

　　可月青借着某个案子的由头，趁机翻过商行的名册，这位傅商查无此人。苏唤月这才反应过来，循着记忆里奇怪的点，让月青追查到茄沙湾。

　　真是撞见大运，茄沙湾偏有这样个人，一夜暴富，带着瞎眼的阿父搬到大杂院住。苏唤月不信天降荷包，猜测他受雇于人偷了图案。

　　哐当的敲锣声响起，把她漂游的魂硬给震了回来。

　　竹白迎面走来，面无表情地敲着铁锣；身后还跟着几个趾高气扬的小吏，仰天高喊道：“后日圣女迎亲至，闲杂人等居于家中，不可随意外出，违者重罚！”

　　他看到苏唤月，目光忽地闪躲，平静的面庞泛起一丝涟漪，连前迈的脚步都顿了一下，像是见到了鬼魂。

　　等这小队晃悠过去，月青不知何时出了门，站在苏唤月身边，看笑话似的说：“竹白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吧，估计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苏唤月按耐不住好奇，又摆出了副八卦的模样：“这迎亲真是隆重，从三日前便开始巡街告示。哎，我听说公主的嫁妆，有十里长的宝贝，到时候会‘分食’，真的吗？”

　　“所谓的‘分食’，只是州府分下来庆贺的钱财布帛，明面上会赐给所有良民，但大多都被官商分了去，”月青叹了口气，说，“和亲之事，于公主而言，是枷锁。十里红妆再壮观，也抵不上千里的望乡路啊。”

　　苏唤月偏着头想了会儿，应道：“享了荣华富贵，就要担同等的责任，生来无自由，皇家自有愁嘛。不过话说回来，你和那竹白小哥，好像挺熟的。”

　　月青不自觉地聊上天来：“那是自然，在京中我们就一同追随陆知县。”

　　“以前的陆知县，是什么样子的呀？”

　　“你还真别说，自打来了沨县，陆知县变化挺大的。他以前在朝堂上，可有‘冰风过林‘之称，不喜欢笑，不喜欢宴会，朋友很少，女人更是不沾边，整日就忙着和尸体打交道。”

　　苏唤月笑着说：“照你这意思，他来了沨县，不得不关心民生，得和活人打交道，才有了几分生气。”

　　她沉默了一瞬，又问：“那他在京中的生活，岂不是很无趣，很辛苦？”

　　月青说：“陆知县也是平民出身，科举高中后曾在京畿地区任签判，又被转到大理寺。那有些高官只顾名利，重活累活都甩给手下的人做，陆知县免不得成任人驱使的驴。”

　　“但陆知县很少抱怨，认真处理每个案子，还冤屈之人公道之名。之后遇到他的恩人，得以擢升，连凳子都没坐热乎，就因着铜矿案被小人中伤……”

　　一只手忽然从月青身后搭上他的肩膀：“多谢苏娘子对我家知县的关心，我会替你传达到的。”

　　月青吓得鬼叫一声，直接蹿了出去，转过身就是狠狠一拳，往对方面门砸去。那人个子比月青小，但半抬起胳膊，就将他的拳头推了回去。

　　月青摸着心口，气急败坏地吵道：“竹白，你这小子走路怎么跟猫一样！”

　　“刚换了班，来听听你们讲话，”竹白把手环抱在胸前，说，“还好，凭你那粗心眼，没算说错话。”

　　月青一脸迷糊，“说错什么话，我向来依着本心，那都是实话实说。”

　　竹白悄悄伸手，借着掩映的身姿，在他的腰间轻轻一捏，又迅速松手，压低声音道：“陆知县有事找你，是沈二公子的案子……还有，这是陆知县的贵人，你说话注意点分寸。”

　　月青痛苦地拧起眉头，手肘抬起后往竹白肩上使劲一撞，硬把这仇给报了回来。

　　苏唤月疑惑地眨巴眼睛：……

　　竹白吃痛闷哼一声，拉起月青的胳膊走开，“苏娘子，县衙有事，先行告辞。”

　　县衙有事，正巧，她也有事，还是今晚了结最好。

　　苏唤月展开手里的黄纸，上下阅览一番，心底暗笑道：敢动我的东西，你最好也有承得住这份东西的胆量。

　　这夜，月色洒下一地的银白，在西街区偏僻的小路上，走着个喝得烂醉的男子，脚步虚软，像是条游移的蛇。

　　前面不远处，站着位身着白裳的人，头上也披下白色的纱巾，是一束月光停驻在那儿。

　　那白衣之人缓步走向他，轻声问：“庆子，你还记得我吗？”

　　“什么鬼东西，敢拦爷的道，滚开！”

　　那男子使劲甩开手，酡红的面上尽是怒意，开口就捎来冲天的酒气，“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有钱，你惹不起我！”

　　“那我呢，你就惹得起吗？”

　　魁梧的身影从屋子后绕出，马大娘往他跟前一站，像只恶狼似的瞪着他，“你记得我是谁么？”

　　庆子的气势明显消下去几分，他揉了揉眼睛，不怕死般往马大娘身上凑。马大娘嫌恶那股子酒气，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甩出手里盘着的核桃，重重砸在他的两侧脸颊。

　　庆子嗷嗷乱叫，抓起那两个核桃，突然醒悟过来，囔囔地重复说：“你是，是赌庄的鬼爷，是鬼爷。”

　　“看来还没彻底喝坏脑子，”马大娘冷笑道，“你在我这，可欠了足足三百贯钱，什么时候还啊？若是还不了，就拿命来还吧！”

　　短刃闪着寒光，就抵在了庆子的喉管上。苏唤月隔着面纱，看那模糊的脸庞显出狰狞，笑道：“哎呀呀，那轮到你告诉我，我是谁了吧？梅花香，香满堂。”

　　庆子伸出根手指，颤巍巍地念叨：“你是，是‘金玉楼’的翠梅，可你不是，不是早就死了吗，还在这，啊啊啊啊，有鬼！”

　　“庆子，你说好凑够赎我的钱，就来找我的。可是你呢，拿了我攒下的钱，竟敢去赌！”

　　苏唤月将刀尖划过他的胸膛，又落在腹部转圈圈，“你说，从哪儿开始好呢？”

　　“杀了我吧，不不不，别杀我，我有钱，都好说的，好说的。”他连话都拎不清楚。

　　马大娘喘着粗气，“钱，你哪来的钱？谁给你的！”

　　庆子就差哭爹喊娘了，“我最近接了个活，扮成假商人去刺探对家的情况，还偷了半成品图出来，那人给了我好大一笔钱。”

　　“哟，这笔钱，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谁有这心思叫你这懒虫去做活！”苏唤月一步步引人上钩。

　　庆子说：“真有，是，是‘千里急’一院的李大总管，你不信可以去问他的。尾款很快就结了……”

　　没等他说完，马大娘准确打上他的穴位，整个人便头一歪，四仰八叉地昏睡在路上。

　　马大娘恨不得朝他吐唾沫，“这鬼混的，干不了一点正经事。黑手也问清楚了，我们赶快撤吧，这条巷子虽安静，但不好说会招来麻烦。”

　　两人偷摸着溜达到大街上，苏唤月摘下面巾，笑道：“阿姊真会演，你说咋俩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像不像话本里的黑白无常。”

　　“快住口吧，我还以为你说像大侠呢，大半夜讲什么阴间的事。”

　　肚子适时叫唤起来，苏唤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阿姊，我今晚赌气，没吃饱。”

　　马大娘仰天大笑几声，“好，走，带你去吃枣糕，这西街区的枣糕香腻甜软。”

　　“好，我要吃两份！”

　　两人手挽手走在静谧中，把所有的烦怨都在此刻丢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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