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月照雪》容此客

6、苦命人

　　“这，这，”沈钰有些犹豫，“我当时买的时候，被坑了不少钱。他们说，这一套必须集齐，才有祈愿财源滚滚之意，少了一幅，会招来不幸的。”

　　苏唤月扶额苦笑，觉得自己像在和个三岁小孩玩闹。

　　真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那我有空来观摩的时候，你的人可不能拦住我，总可以了吧？”

　　“好！”沈钰一锤定音。

　　谈笑之间，那青衣女子不知不觉中走到三人身后，审视的目光不停流转。

　　她恭敬地呈上一套新的襦裙：“这位娘子，本店给你带来麻烦，我深感歉意，这是送来的同款，望你满意。”

　　苏唤月接过襦裙，笑着问道：“这位漂亮姐姐是？”

　　沈钰抢着介绍：“秦罗娘，我阿母手下的人才，前不久换来打理金玉衣坊，我名下的店里，只有这家盈利。”

　　苏唤月不知道他骄傲在什么地方。

　　“承蒙沈二公子信任，纸笔都已在隔间备好。”

　　“纸笔是做何用？”

　　秦罗娘莞尔一笑道：“沈二公子请来陆知县为店铺题字。”

　　她偏头看向陆今安，问：“你还会写字啊？”

　　“不才，曾追随黄七道人习过书法。”

　　连她个村里走出的女娃，都听过黄七道人的名号，看来这陆知县真有几分才学。

　　一行人进了隔间，掀起珠帘来，方正的桌案置于眼前，白纸平铺开，一角被砚台压着，盛着已磨好的黑墨。

　　陆今安执笔而立，用笔尖蘸了点墨，就于纸上迅疾落笔，一撇一捺间行云流水，好不畅快恣意。

　　等他提完最后一钩，缩在角落的苏唤月才凑上前看一眼。她不懂书法的妙处所在，只觉得每个笔画都很纤瘦，却似侠客论剑般气势磅礴，仿佛也透着主人肃杀的气质。

　　她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只随阿母识过几个字。她阿父是个糙汉子，而阿母偏生得娇柔娴淑，农闲时分会带她到村边的小石滩，以树枝作笔，大手包着小手，在细腻的河沙上一笔一划写字。

　　她曾吵着要去学堂读书，阿母只轻飘飘地回了句：“媛媛，一丈纸长，可销百金。”

　　当时的她，虽然日子清贫，还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份量。直到去年新春，村里从没下过那般大的雪，给低矮的无名石头盖上厚重的白席。

　　这是阿母的坟。为了争这点指甲盖不大的地，她花了不少钱，求了不少门路。

　　她蹲在坟前，拿着捡来的树枝，在雪上写着识得的字，和着热泪，一遍又一遍。

　　啧啧的赞叹声将她拉回现实里。

　　沈钰鼓掌道：“好字，真是好字！秦罗娘，烦你叫人跑一趟，快快送去刻板处。明天，我就要在店前见到。”

　　秦罗娘又问：“主子，待会儿还要看账本吗？”

　　“成，让小厮送来吧，我和陆兄先去金玉楼吃几杯酒。”沈钰挥袖道。

　　秦罗娘应了声是，小心收好绢纸，下楼朝帮手叮嘱几句后，大伙儿便迅速散开，各做各事去。转瞬间，她又换上蜜糖似的笑，招待下一位客人。

　　“这位姐姐好生厉害，做事干净俐落。”苏唤月称赞道。

　　沈钰瞅了她一眼，仰着头嚷嚷说：“你的事不都处理干净了，怎么还赖在这，赶紧走吧。”

　　“你别过河拆桥，刚刚同我讲话时，你可不是这样神气的！”

　　“好，苏娘子，我还要与陆兄去吃酒，没空招呼你这尊佛，请回吧。”沈钰抬手请她走，微一挑眉，语气里满是吊儿郎当的味道。

　　“你也记好，我不会再靠近你一步，否则，沈二公子就遭天打雷劈。”

　　放狠话，谁不会啊！

　　就在她咚咚咚地下楼时，陆今安也行过礼，说道：“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得去批民居修缮的公文，先走一步。”

　　“哎，陆兄，那下次，下次必须来啊。”

　　陆今安大步跨出店，正好碰上苏唤月候在门前。

　　她溜到陆今安身边，问了句：“知县哥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能不能也送我一幅。”

　　“一吊钱，自备纸墨。”陆今安淡淡开口道。

　　“你的字是用金子做的吗？”

　　“我缺钱。”

　　“那你修辔头的时候，还舍得花碎银！”

　　“沈二那，我收了四贯钱，给你的已经压过价了。”

　　陆今安走向停靠的马车，随车的月青帮他掀开车帘。忽然，他顿住脚步，朝苏唤月说道：“乌居马具铺顺路，我送你一程。”

　　苏唤月略微一愣，大抵是没料到有这样的好事，疑惑地“嗯”了一声。

　　陆今安随即想到什么，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字面意思，你不要误会。”

　　只听月青噗嗤一笑，肩膀抖得像筛子一样。她更加迷惑不解，却还是笑眯眯地跳上了车。

　　车子带着颠簸上了路，陆今安坐得端正，眉头平展仍显得满脸严肃，让苏唤月深觉眼前立着块冰雕，都不敢喘一下粗气。

　　倒是赶马的月青先打破僵局：“苏娘子，你别误会，我家主子没那个意思。就来的时候，他还送了位腿脚不便的婆婆回家。”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陆今安接着话头解释道：“金玉楼，是沨县最热闹的烟花之地，归属在沈二的名下。以前有位沨县知县，常光顾此处，据说还曾在街上，随意拉年轻女子上车，然后……”

　　他忽地提高音量：“但是，我没去过金玉楼，也不会对任何娘子行不轨之事。”

　　这副慌忙解释的模样，落在苏唤月眼底，只觉有几分可爱。暖融融的笑音像花香般四溢开来，软化了陆今安眼角的冷意。

　　他难得放柔语气：“我私下查过，翻不到你的户册，只听了些你来后的故事。你家籍何处，为何要来沨县？”

　　苏唤月止住了笑声，沉思片刻后平静答道：“我家籍檀州，双亲已故。逢恶霸强娶，去衙门申诉无门，挨了一棍关进牢里，断水断粮三天三夜，趁我意识模糊，在自愿做妾的婚书上按了手印。之后，我假意听话，回到家里做嫁衣，才得以追随途经茶商逃脱。”

　　陆今安瞧着那小身板，看似弱柳扶风，却如锻铁般坚毅勇敢，仿佛落在天涯何处，都可扎根发芽。

　　苏唤月应是天生有经商的算计，接着问：“那陆知县，现在轮到你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

　　“哦，沨县少雨，一般不打雷，你的狠话不合理。”

　　苏唤月：……

　　陆今安强撑住镇定：“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不抛出厚利，没人会答应修辔头的事。游行关乎我在沨县百姓心底的印象，所以我不能办砸。至于钱，只有我以前攒下的零星半点，得花在刀刃上。”

　　月青也愤恨地吐槽道：“这上头的官，一个比一个难伺候。见陆知县一连三贬，故意克扣月俸，还不说那钱……”

　　陆今安重重敲了下门框，冷冷地警示道：“月青，隔墙有耳。”

　　“是了，此苦不相关，莫说与人听，”月青拉紧缰绳，说道，“苏娘子，马具铺到了。”

　　“多谢陆知县，还有上次的药。”话罢，苏唤月正欲钻出车厢，忽感手心塞进了块柔软的绸布。

　　“还你的人情，我们两清了。”

　　月青挥起马鞭，驾着车子渐渐走远，消失在路口拐角处。

　　苏唤月摊开掌心，是一块质地细腻的手帕，巾边绣着一枝盛放的凤阳花，

　　“媛媛啊，你混哪去啦，我找你好半天，还以为你走丢了。”

　　见马大娘急匆匆地走下台阶，苏唤月冲她灿烂一笑，“阿姊莫担心，我就是没见过这样的襦裙，偷偷去店里请教了下该怎么穿。”

　　“也是，我平常图方便，都扮我们那儿的服饰，中原人的玩意儿不怎么懂，确是我疏忽了。我看那掌柜的身材和你没差多少，就按她找的衣裳，应该合身吧？”

　　苏唤月笑道：“我试过了，特别喜欢。”

　　马大娘冲过去的马车一颔首，“那是谁家的马车，这么简陋？”

　　“我在路上恰好碰到陆知县，他不是感谢上次我们愿意帮忙，就载了我一程。”

　　“这知县人还挺好。最近不是风沙肆虐，好几处民居遭了殃，上头的赈灾款迟迟批不下来，听说陆知县掏了自己包里的钱，去请人修缮房屋。”

　　苏唤月一偏头，望向马车隐去的地方，静静听马大娘说着。

　　想起陆今安消瘦的脸庞，她颇为感慨。

　　一样的命中带苦，一样的颠沛流离，但仍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天色渐晚，霞光渐渐淡去，如墨的夜幕笼罩下整座沨县。这里市坊混杂，又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街区。其中的南街区是沈家的驻地，沈府坐于中下的位置，三侧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商家和民房，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朱雀街和沈家二巷将沈府与其他楼房隔开。沈老太太素来爱礼佛喜清静，这三处街巷巳时便需关门歇业，尽量减少喧哗。

　　不过，除了玩乐的东街区，沨县本就办不起夜市，大伙儿早早收摊求个安定。

　　今夜，有人将东街区的欢乐，带进了安静的朱雀街。

　　“别扶我，我沈二还可以再喝三百杯，不歇一口气。”

　　沈钰粗鲁地推开搀着他的小厮，面染酡红，衣襟大开，满身酒气。他摇摇晃晃地飘在路上，嘴里一个劲念着金玉楼里的小曲，念着念着，差点直冲到挂着灯笼的木柱上。

　　他就这么进了府门，像阎王归殿般，一路的婢女侍从避让不及。

　　来到大堂，沈钰被门槛绊倒，直挺挺地摔成个王八样，一动不动。

　　他没发现，平日里早熄火的大堂，仍是灯火通明，阿父沈丞、沈老太太端坐在正位，面容整肃；阿母齐盛兰居于西侧，而妾室余氏抱着他的三弟，和大哥沈瑾也居于东侧。

　　一家人聚得整整齐齐，唯独沈钰的位置还留着空。

　　沈钰贴在冰凉的石地板上，咯咯地笑道：“凉快，舒坦！”

　　“逆子！！”

　　沈丞猛地拍响桌案，连杯里的茶水都震出去不少。

　　这一声吼直穿耳朵，把沈钰的酒意吓走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