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却苏

2、盛夏

　　他们相识在盛夏，阳光不骄，但花开得好。

　　医生对林羡鱼说，你应该好好放松一下，林羡鱼于是提着箱子独自踏上去往澜水的旅途。

　　澜水不比霖江，夏天不会那么热，阳光温柔风也温凉。

　　下飞机找住的地方，林羡鱼对澜水不太熟，翻手机找评分最高的民宿，找到后打车去，车窗外景色一幕幕闪过，带着灰白的回忆。

　　下车便见眼前古典的建筑，房前植了许多叫不上名但好看的花卉，其上挂着一块匾额，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地写着个书香气的名字：慈悲客栈。

　　在前台办好入住，老板的女儿很热情，帮她提包送她上楼。林羡鱼一路上都没喝水，嗓子有点干，开口道谢时声音明显干哑，“谢谢。”

　　小姑娘很可爱，娃娃脸看起来肉嘟嘟的，说话的声音清脆好听，“不客气。”

　　她说完又看了林羡鱼一眼，大概看出她脸色不好，试探性地问，“姐姐，你的脸色好白，是不是不舒服？”

　　她皮肤偏冷白，身材又瘦，加之上楼时的两声咳嗽，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一阵风都能卷走的林妹妹。

　　林羡鱼刷房卡的间隙回她一句，“没有，只是有点累而已。”

　　小姑娘没继续往下问了，要她好好休息，林羡鱼又说了句谢谢。

　　其实林羡鱼真的不太舒服，嗓子疼头也疼，身上使不上来力气。

　　进房间后林羡鱼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那头嘱咐的话一箩筐，林羡鱼边听边拨弄手腕上戴着的表，不时见缝插针地跟一句好。

　　电话打完之后关机充电，她去洗澡睡觉。

　　下午的天气好，阳光明媚灿烂，似乎光阴都能放慢流逝速度，她一把拉过窗帘，室内登时暗下来，厚重窗帘把光与阴割裂开。

　　大抵是因为头疼，又或许是为了这一趟起了个大早没睡好觉，林羡鱼入眠的时间缩短了很多，但睡得不是很安稳，时冷时热，还做了噩梦。

　　梦里不是澜水的艳阳天，而是南城下不完的雨，夜雨倾盆而下，暴雨如注，街上行人车子都稀稀落落，雷声乍响时手机铃声也响起。眼前顿时一片煞白，红蓝色灯光闪烁交替，最后视线里只余下一抹扎眼的红，抬眸对上一双哭红了的眼。

　　林羡鱼从梦中惊醒，睁眼时惧色未褪，只觉呼吸都被扼住，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眼神顺着左眼眼尾的泪痣滑下。手还紧攥着床单，因为力道过大，手背上青筋暴起，她缓缓松了力道，拿手机开机。

　　一开机见十多通未接电话催命似的挤入视线，林羡鱼暗自庆幸还好她睡觉的时候手机关机了，不然她就连噩梦都没法做了。

　　但这一觉除了帮她躲过十数通不想接的电话似乎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林羡鱼觉得头更疼了。

　　这会儿不硬撑了，澜水人生地不熟的，出点什么事实在不好收场。林羡鱼起床找身衣服换上，人使不上力气，换个衣服都觉得头重脚轻的。

　　换好鞋起身的时候浑身的力气都撑在门板上，耳畔门铃声刺耳，脑袋不太清醒，推门的时候整个人朝着前面斜斜歪歪栽过去。

　　意识迷离之际听到一道清亮男声：“您好，是您打电话找——”

　　她最后的感觉是，她被虚虚圈进怀里。

　　被那个话都没说完的人环住了。

　　**

　　沈听林人挺蒙的，刚来这边住没几天，老板侄子摇身一变成了给别人上门开电视的。前台打电话告诉他楼上有人要电视有故障打不开，就住在他隔壁，要他去帮忙打开。他按下门铃，门开的那一刻，里头的人迎面扑来，但却又往侧面倒去，他下意识抬手接住，胳膊虚环住那人的腰。

　　温热呼吸尽数埋在他胸膛，他微松劲，低头想看看怀里的人是什么情况，然后那姑娘的头发滑过他手臂，人软得不行，缓缓往下滑。这会沈听林不敢动了，加把力气环着胳膊把人架起来，手动两下，把她房门关上。

　　林羡鱼身上穿的是一件篮球背心，胳膊裸露在外，肌肤相碰的一瞬沈听林觉得女人都是水做的这话果然没错，但眼前这姑娘肯定是用热水做的，烫得要命。

　　扶着林羡鱼站直的时候能看到她微红脖颈，还有篮球服下滑至锁骨一下显出的纹身。沈听林只隐约见一片与肤色反差很大的图案，下一秒觉冒犯赶紧移开目光。

　　把人扶正能看到她篮球服背后的名字——LIN XIXI。

　　7号球员，林西西。

　　看到这名字时他下意识转头看那姑娘的脸，苍白得不像话，长廊的灯光被她长睫兜住，左眼眼尾缀着一颗小泪痣，精致漂亮，昏睡着却能看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沈听林的目光在她眼尾泪痣停留许久。

　　这张脸，让他恍若梦中。

　　沈听林开车带林羡鱼去最近的医院，医生说这种情况要输液，然后沈听林又尽职尽责把人扶到输液室。

　　输液的时候有一段小插曲，护士拿压脉带绑住林羡鱼右手腕，扎针的时候却又手抖，两次都没扎准，冷白的皮肤起了包很显眼。护士试探地看了沈听林一眼，问能不能换只手，沈听林没意见，说随你。

　　但是护士抬手想把她左手腕上的手表往上推一下的时候，林羡鱼却缩了下手，就算还没醒也还对这个动作有抗拒的意识。

　　沈听林也看到她的动作，不禁怀疑，这人是真晕了还是在碰瓷。

　　护士又抬手想抓她左手，沈听林出声拦住了：“要么再试试右手吧。”

　　护士于是妥协了，又试了一次右手，还好不负所望地扎准了。

　　输液室里人不多，有陪着小孩吊水的家长，有打着针还不休地腻歪的情侣，有刚碰到针头就放声大哭的婴孩，还有拿着件衣服犹豫不决的沈听林。

　　输液室里开着空调，身边正在输液的人穿得又太过清凉，脸色白得能与医院的墙较量，沈听林犹豫片刻，还是把手里拿的衣服盖到了林羡鱼身上。

　　沈听林坐下看手机，是姑姑沈如云发来的消息，他出门急没戴耳机，公共场合不好公放，转文字出来：“让你给我上楼修个电视你跑哪儿去了？”

　　【TBC：助人为乐。有个姑娘在店里晕倒了，我把人送医院来了。】

　　【那你等人家一起回来，不着急。】

　　【TBC：知道。】

　　沈如云的消息回完，屏幕上方又闪过一条消息。

　　【盛放：我跟倪喃在一起了。】

　　沈听林早能猜到，他俩在一起是早晚的事，再者说，在这之前也跟在一起没差，所以这人现在找他绝对不只是炫耀，于是回一句：所以呢？

　　【盛放：不忍心看你孤家寡人，我有个表姐不错，介绍给你试试？】

　　【TBC：你有时间赶紧去找倪喃约会，别管我，太平洋警察。】

　　这样的话很多人都明里暗里说过，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或者是说你应该找一个女朋友，每到这种时候，沈听林都会选择岔开话题。

　　他没再看手机，偏头看向身侧。

　　因为，此时此刻不知道是昏着还是在睡着的人脑袋垂到了他肩头。

　　肩上靠着的人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每点一下就往下垂一点，最后整个脑袋悬空往下落，沈听林眼疾手快地托住她下巴，慢慢让她靠回来。

　　没过多久沈听林就知道了，这人现在睡着，因为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嘀咕什么，沈听林还以为她想喝水，偏过头耐心听，终于在她低哑嗓音中辨别出那个重复字眼，她呢喃着：“爸。”

　　得，这次好事做得值，又是恩人又是爹的。

　　肩上的人又滑落，沈听林轻捏她下巴把人扳回来，旁边有大哭的小孩，沈听林循声看去，余光却落在林羡鱼脸上，眼里有失去又重返的柔光。

　　**

　　傍晚的天稍凉，金乌西颓，霞光不均匀地洒下。是以林羡鱼刚睁开眼看见的就是粉紫的天，而后看到对面泪痕未干的小孩手上吊着水，环顾四周发现这屋里的不是吊水的就是陪着吊水的。

　　她坐直身子，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身上披盖着的黑色棒球服顺势滑下。

　　记忆慢慢回笼，她记得她靠在门边换鞋，然后有人按门铃，她开门，然后不偏不倚地栽到那人怀里了。

　　再然后，她听到门口有人说话，眼睛落在她身上，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醒了？感觉好点儿了吗？”

　　林羡鱼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慢悠悠地点名：“林西西。”

　　几乎是下意识的，林羡鱼抬头，干哑的嗓子努力发出一声以示回应。她对上那人的眸子，是一双笑波潋滟却又未及眼底的漂亮眼睛，像是仲夏的湖水，清澈如许，余温犹在。

　　可也只是残存的余温，他处于冷情与热情之间，长了一双深情眼，靠近时又能察觉出他疏离感。

　　很奇怪，他分明有那样温柔的眼睛，长相也不带半分攻击性，但偏就给人一种直觉，这人绝对不好惹。

　　“林西西。”他又这样叫，“好点儿了吗？我去给你叫护士。”

　　说完见她点点头，转身出去。

　　林羡鱼在他背影远去的时候反应过来了，应该是这人送她来的医院，因为她意识抽离之际入目是黑色，这人穿的就是黑色T恤。

　　再回神的时候护士已经来了，给她拔针量体温，拔针之后林羡鱼看手背上鼓起的包皱了下眉。护士看到了，顺嘴说了句：“你手上血管太浅了，本来要换另一只手，你男朋友不同意。”

　　林羡鱼疑惑地抬眼，看到护士的手指了指热心市民沈听林。

　　正想解释什么，护士又急急忙忙抬脚走了。

　　这会儿莫名被安排了情侣身份的两人一站一坐，面面相觑，大眼对大眼，林羡鱼清了清嗓说：“谢谢，今天麻烦你了。”

　　她边说边站起身，身上盖着的衣服滑落，她眼疾手快地拎起来，没让那件衣服沾到地面，又问他：“这是你的？”

　　“嗯，没穿过。”沈听林看她抬起伸过来的手，顿一下继续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穿回去。”

　　“谢谢你。”林羡鱼把衣服递过去，沈听林接过去她才缓缓往下说：“今天的医药费和车费，还有耽误你时间的钱，我都付给你。”

　　“不用。”落下这一句，沈听林迈步往外走，背对着她，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扯平了。”

　　林羡鱼不懂他这瞬间跳远的话头，而且这话确实让人抓不住头绪，所以她问：“什么？”

　　没能在问话后立刻得到回答，林羡鱼以为刚才是她听错了，扭头看窗外风景。

　　窗外是大片的落霞，温柔如水波潺潺，云兴霞蔚格外惬意恬然。

　　好半晌，林羡鱼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转过身，温柔眼波撞入视线，那双深情眼太好看。可她却感觉得到，沈听林在看她眼尾的泪痣，像是能透过它看到谁或是回到哪段岁月。

　　那感觉太熟悉了，比手背上鼓着的包刺痛感还强。

　　可他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林羡鱼也明目张胆地回看他，看他深情眼，看他说话时向上弯起的唇，看他坦荡却又带着探究的那双眼。

　　他没由来地说了句话，晚风卷了这句话兜转半天才入她的耳，应该是疑问句，却被他说得很笃定，“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