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却苏

5、眼泪

　　林羡鱼看到沈听林的时候没一点诧异，当他走到面前的时候也半点多余表情都没有，直到他脚步顿下，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这酒吧也没什么空位，林羡鱼看他一眼，说可以。

　　对面坐着不说话似乎有点儿尴尬，林羡鱼正想着要不要找个话题，对面的人已经慢悠悠地开口，“澜海这边的日落很美，要一起等等吗？”

　　“你是来等日落的？”

　　“算是吧。”沈听林说，完全一副闲话家常的姿态，“店里没事儿，我姑姑赶我出来透透气。”

　　这会儿有话题了，林羡鱼问：“你也是来澜水旅游的吗？”

　　“是。”沈听林点的果汁来了，他没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林羡鱼手边的酒，“我家是南城的，高考结束出来散散心。”

　　林羡鱼从前很想去南城，觉得那座城市浪漫，也想考南城大学。直到那个雨夜，她不再喜欢南城，因为一个人，一个雨季而讨厌一座城。

　　高考结束后的几天也不乏有人来问她，想不想去南城大学，她的答案就两个字，不想。周方回想去南大，林羡鱼的堂哥也在南大，两人都变着法地劝她也去，那时候林羡鱼开玩笑说，要是有一天南城下了场红雨她就去。

　　后来南城没下红雨，她思恋的人也许漂泊云外，她却义无反顾地去了。

　　大概是没见她接话，沈听林又问她，“你呢？你也是出来散心的？”

　　“不是。”林羡鱼喝一口杯里的酒，深色朗姆酒带着一股子灼嗓的热辣感，回味又勾连着浅浅的焦糖味道。她素来喜欢烈酒，能让她在饮下的那一刻忘却所有一切不愉快，沾了酒的嗓子微哑，“是来养病的。”

　　已经好了很多了，这次回去可能就会痊愈了。

　　“养病还喝酒啊。”不像指责，大概是她听过太多厉声呵斥，所以觉得沈听林温柔地喟叹让人更容易接受，心里没由来的虚。垂眸之际那杯果汁缓缓滑入视线，青柠味的酸涩味道钻入鼻息，紧接着是沈听林掺杂着笑的声音，“这杯我没动过，不介意的话，你拿去喝。”

　　青柠的味道确实要比朗姆酒清冽，杯里青柠汁微微摇晃，透过微颤着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林羡鱼看到了眼里盈着光的沈听林。

　　那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下一秒又听他说话，“嫌弃的话就算了，果汁确实也没有酒好喝，也可能是我们的感情还没到——”

　　林羡鱼没等他说完，把杯子拿过来咬着吸管喝一口。

　　酸涩味道把朗姆酒的辛辣感冲融开，意外的甜。这种甜从她澜水之行第一天伴随到最后一天，从此回味起夏日炎炎都是青柠汁的味道。

　　杯里果汁见底，林羡鱼往窗外看。傍晚的天色很好，夕阳西沉，跌入群山和暮色的怀抱，站在街上就能看到说不上什么颜色但是只一眼就令人沦陷的晚霞。店门口有棵榕树，风一吹叶子就呼啦呼啦响，树枝也不甘示弱地在晚风中接吻。

　　等到日落了。

　　林羡鱼指了指门外，说：“我出去看看。”

　　沈听林点头，在她起身后慢慢跟上。林羡鱼推门出去，而沈听林脚步停在了门口那桌画画的女生身旁，画板上的素描已经完成大半，画纸上的少女身影孤独单薄。

　　“打扰一下。”沈听林缓缓开口，“你这幅画可以卖给我吗？”

　　结果画画的姑娘格外有原则，不肯出手，他也只得作罢。

　　澜海的水都因日落染上霞粉，美得不可方物。林羡鱼站在海边沙地看，眉目温柔如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外壳悄然融化。

　　山高水阔，在榕树阴影下能看到沐浴着夕阳的河滩和水波，遥遥望着就似一片橘子海，瑰色落日滑落天际，比流星恒久漂亮，然后沈听林拿出手机记录这样的美好，快门键按下的前一秒林羡鱼侧身回看，与那副没买到的画中少女的脸颜重叠。

　　轻轻地一声，快门键按下，她被囊括在美不胜收的景色之中，是锦上添花的存在。

　　林羡鱼回头叫他，声音含着笑，“沈听林。”

　　“在呢。”他笑着应。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影子被拉得老长。

　　“怎么那么慢啊。”她笑着说话，沈听林看到她那颗微尖的虎牙，又听她说，“刚才那边特别好看，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他说，目光与晚风缠绵一同落在她身上。

　　林羡鱼举着手机拍照，旁边几个嬉闹的小孩子奔过来，频频回看，完全不知道看路。沈听林余光里瞧见了他们，默不作声地拉近与林羡鱼的距离，浪花卷着温柔晚风迎面而来，冲刷过沙地，沈听林在孩童跑过时不着痕迹地虚环住她。

　　隔着玻璃门，清吧里的女孩还在画画，让那个如影随形的少年也入画。

　　从此孤独患者有了陪伴，单薄身影有了依托。

　　**

　　回去的时候还不算太晚，林羡鱼坐沈听林的顺风车回到民宿，本来想着他请自己喝了杯果汁，她还他一顿饭，但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听林又开着车走了。

　　临时约饭计划泡汤，林羡鱼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点零食，结账的时候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拿了一包烟，万宝路爆珠薄荷的。

　　上楼的时候碰到下课回来的明姝，小姑娘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跟着林羡鱼问她今天玩得开不开心，林羡鱼笑说开心，邀请明姝到她房间坐会儿。

　　房间被打扫得干净，茶几上摆着每天送的新鲜水果，花瓶里插着几支生机盎然的姜花。

　　女孩子的共同话题总是很多，坐在一起就容易聊个没完，明姝也是个贯爱问问题的小孩，坐在林羡鱼身边，手指轻轻触到她锁骨上袒露出的黑色纹身上，眨巴着眼睛问：“小林姐姐，这个是什么图案呀？”

　　“是荼蘼花。”她看出明姝眼里的期待与跃跃欲试，立马出声：“这没什么好的，别跟我学，很疼的。”

　　“那为什么要纹啊？”明姝又问，似乎并不理解。

　　林羡鱼手微顿，目光躲闪开，落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但这样好看。”

　　怕明姝继续问，林羡鱼提议说找部电影看，正巧房间里的投影仪还没用过，可以试一试。但林羡鱼心思早飘到外太空去，心不在焉地尝试了五分钟，还没连上手机。

　　即将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明姝说，“我有个好地方能看，小林姐姐你去吗？”

　　“什么地方？”

　　“隔壁。”明姝牵着她的手说，“我哥的房间。”

　　听明姝说这话的时候，林羡鱼的目光正好落在茶几上那堆没吃完的零食上，零食袋旁边放着个方方正正的烟盒。

　　是她买来还给沈听林的。

　　“我就不去了。”林羡鱼把桌上的烟盒拿起来给她，和声细语地问，“明姝，你去找哥哥的时候，能不能把这个带给他？”

　　明姝伸出去想牵她的手缩回来，目光在她脸上滞留片刻，说话时表情特真诚，“小林姐姐，真不是我不帮你，我妈妈禁烟，我跟我爸看到烟都绕着走，我爸想抽烟都得跑到街心公园去才敢把烟盒拿出来。”

　　林羡鱼对这话存疑，毕竟沈听林是能把一盒烟抽到只剩下一支的人，但既然明姝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往下说。

　　“那算了。”林羡鱼抚慰般摸摸明姝的发顶，“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个等我有时间再送去。”

　　明姝话锋一转：“小林姐姐，你知道今天上钢琴课老师跟我们说什么了吗？”

　　“什么？”林羡鱼下意识问出口。

　　“遇事不能拖延，今日事今日毕。”明姝话刚说完，林羡鱼的手被扣住，生生被拉着往前走，“我带你过去。”

　　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出门了，林羡鱼于是放弃挣扎，站在明姝身边看她按门铃，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沈听林站在屋内，轻薄的窗帘透着些许光亮，掺混着室内的暖黄色灯光格外温柔。

　　他站在门口，像是刚洗完澡，身上带着一股马鞭草的香气，头发还湿着，发梢滚落的水珠悄无声息隐入白T衣领，细细看能瞧见他胳膊上还有未干的水珠，却又极为绅士地套了身衣服才开门。

　　“怎么了？”他把毛巾搭在肩上时问。

　　明姝的话抢在林羡鱼之前，“小林姐姐找你。”

　　话落，沈听林的目光辗转至林羡鱼脸上，说话时轻轻挑眉，略显诧异，“你找我？”

　　“这个给你。”说着，她把攥得不再冰凉的烟盒递过去，怕他又说什么欠或不欠的，林羡鱼在他犹豫之际说，“算我请你的。”

　　然后沈听林接过去了。

　　明姝看着沈听林的动作点了点头，特别老成，不像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看起来要比眼前这两个都像是越咬越辣的老姜，还特别会把握时机，趁这会儿没人说话，赶紧说：“还没完呢，刚刚小林姐姐房间的投影仪用不了，我们来你这边蹭个投影仪看电影。”

　　“那进来吧。”沈听林侧过身，给她们让开一条路。

　　林羡鱼本来没想看的，真的。

　　她单知道这一家子都非常热情好客，她不知道他们的动作会那么快，婉拒的措辞还没想好，沈听林已经把电影调出来了。经典的开头涌入视线，明姝拉着林羡鱼坐下看，还追求完美的影院氛围，把灯熄了。沈听林去吹头发回来的时候拎着一大包零食放在茶几上，“电影院的氛围有了，爆米花没提前买，你们先拿这些凑合下。”

　　他们三个坐沙发上一起看，电影的开头幽默之中带着丝丝温情，镜头给到一对情侣在接吻时，余光里明姝眼睛瞪得乌溜溜的，林羡鱼摊开掌心遮住她眼睛，明姝有对策，顺着她指缝看。

　　之后画面一度很美好，就是明姝的姿态稍微放肆了些，脑袋靠在林羡鱼肩膀上，脚没一点儿淑女姿态地搭在沈听林腿上。

　　这样的温馨氛围林羡鱼特别喜欢，她之前喜欢看电影，但总没人陪她看，后来长大一点天天出去玩，就更不怎么看电影了。现在坐在这儿看电影，肩头有人倚靠着，虽然身在异乡但心里却踏实异常。

　　电影剧情一直都温情，画面里是女孩看着眼前的病危的狗狗问：“谁最爱我？”

　　女孩压下了身边爱人举起的手，依旧看着眼前的狗，红着眼颤声问出那句：“豪七，谁最爱我？”

　　病重的狗狗跃起身子，骄傲地把前爪举起来回应主人的问题，当女孩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时，狗狗还是举起它的前爪。

　　回忆中年少时的剪影与当下贴合，似乎没有隔着漫长岁月，感情却仍旧那么纯粹。

　　画面里女孩笑着流泪，女孩的爱人也红了眼，偏头吸了吸鼻子。身侧吸鼻子的声音也不小，和电影里的哭声连成一片，没有一点节奏感。

　　靠在肩上的人在哭，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锁骨上，滑过她那一小块纹身的肌肤，痒痒的。林羡鱼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来，柔声安慰，“明姝，先把眼泪擦一下。”

　　明姝接过来，抽泣着说话，“怎么这么好哭啊。”

　　林羡鱼让她靠着自己肩膀，抬手轻揉她发顶，抬眼时看到坐在沙发那一端的人眼眶也是红的，房间里没开灯，投影仪的光打在脸上，冷白皮肤与微红眼眶搭配起来冲击感挺强烈。

　　林羡鱼没想到他会哭，但反应挺快的，揉明姝脑袋的手换成另一只，空出来的那一只抽出两张纸，从明姝背后传过去。沈听林专注地看电影，没注意到她的动作，林羡鱼动动手指戳他胳膊两下，那人回头时眼睫上还挂着泪，配着那双深情眼好看得令人一滞。

　　“给你。”沈听林哭的时候看起来一点震慑力都没有，甚至有点儿好欺负，林羡鱼那点死去的坏心性于无声中复活，没忍住出言逗他，“擦擦金豆豆。”

　　沈听林被她逗笑了，接纸的时候手微颤，隔着单薄纸巾感受到她的温度，一如从前。

　　“谢了。”他笑应。

　　电影结束的时候明姝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之中难以抽身，沈听林的眼睛也还是红的，独独林羡鱼的表情还淡然。甚至还有时间扫视他微乱的茶几，水果被推到一边去，没有花瓶，也没有花。

　　林羡鱼觉得这两兄妹可能还需要缓一会儿，于是决定先撤，“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休息。”

　　就算心里悲伤也无法放慢明姝接话的速度：“小林姐姐晚安。”

　　“晚安。”这紧随其后的一声是沈听林说的。

　　林羡鱼说了最后一句晚安，推门出去。

　　一门之隔，明姝表情看起来是要哭的，却要在哭之前先拉踩沈听林：“哥，你怎么又哭了？哭得还这么惨，林妹妹似的。”

　　“你有这八卦的时间不如先哭完。”沈听林说着又给她抽几张纸，零食被他推到一边，小小的烟盒占据半个茶几。

　　他眼周还是红的，看着茶几无声地笑。

　　“笑什么呢？”明姝视线落在烟盒上，想起什么似的，声里还掺混着哭腔，“你不是不抽烟？还有，那天我爸说把烟藏你身上，拿回来就少了一根，你给拿去抽了？”

　　“没抽，我敢么？”沈听林斜睨她一眼，语气特别欠：“笑单纯是因为它长得挺好看的，博我一笑。”

　　还因为坦坦荡荡，不复杂不掩饰也不骄傲，才能靠近一泓冷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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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提及电影为《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