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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本座遭埋 ...

  •   二月二,龙抬头,草木生,虫蛇避,鬼神藏。
      照别处的说法,二月二是添丁进福的好时节,这一日生男娃则将来加官进爵,生女娃则日后大富大贵。
      高小庄与众不同。云游道人管农历二月初二叫做“坤复阳”,说的通俗点,就是春回大地。照高小庄先祖的说法,这一日阳春气足,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舍,下葬的死者入鬼门关时则鲜少被扣掉带入地府的家财,在阴曹地府也能把日子过得滋润,故而是黄道吉日。只不过,是出殡的黄道吉日。
      送殡的队伍自员外郎那三跨院的府里浩浩荡荡蜿蜒而出,远远看去形如通身雪白的卧龙。
      最前头是几十名青衣请灵,后头跟着扶灵的,扶着的是帮底皆厚八寸的金丝楠木,要是用手敲上一敲,棺木声响铿锵有如金玉——当真贵的叫人咋舌。
      员外郎宠溺得了痨病的独子,连他到了地底下也不放心,得派个人端茶倒水的伺候,所以大殡末尾竟不远不近地缀着一顶花轿,八抬大轿,极阔绰,大红,在一水的惨白里格外惹眼。
      春风拂过,将帘子拂开,竟隐约露出个人形,红嫁衣红盖头,若是有眼尖的仔细看过去,这人是被当胸一道绳索牢牢绑在了花轿里。盖头在颠簸中滑落大半,露出半个青白的下巴——是个死人,还是个配阴婚的新娘。
      富人所住宅邸地势高,所以大殡一路过来宛如压地银山一般,这殡出的如此声势浩大,少不得被人说闲话,好事的更是如同见了腥的猫,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说是陈家老七的姑娘,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所以卖给了赵员外家做儿媳。”
      “呸,分明是被打死的。”
      “怎么说?”
      “陈老七早就把他家三娘卖给了员外郎,等那痨病鬼儿子身子骨好了就成婚。只是痨病一直拖着不好,一来二去竟给拖死了。那夜三娘同一个道士私奔被陈老七发现,竟被活活打死了,尸首收拾干净了,又卖给员外郎家佩作阴婚新娘。”
      “……真是作孽。不过话说回来,哪来的道士?”
      “不清楚,只知道这个月庄上来了许多道士,说是降妖捉鬼,围着未亡山四处转悠,看着就神神叨叨的。”
      没等队伍靠近,就已经有家丁前来清场,将围观众人轰出场去。闲聊的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为队伍让出一条道来,大殡便这般顺畅地开上了未亡山。
      未亡山便是高小庄的坟场。
      《高小庄志》上说此处是什么“天胄”,“汇阴而揽阳”之地。当地人都深觉《高小庄志》扯淡,埋死人的地方,“汇阴”便罢了,同“揽阳”一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倒不是高小庄的人嫌老祖宗胡说八道,而是此处着实阴森,还未上山便有冷风拂面,吹得人遍身鸡皮疙瘩林立,山上坟茔遍地,天穹晦暗,乌云低垂,时有通体漆黑的乌鸦飞过,地上足有半截手臂长短的耗子满地乱窜。
      及至山顶,棺木下葬。
      棺木已在坑中,花轿落地后,众丫鬟七手八脚地掀帘子解绳索,将已经僵硬的新娘尸身抬起来,开棺椁,放入金丝楠木棺中,与一身寿衣的员外郎公子齐平。
      员外郎夫人本已经哭的肝肠寸断,若不是两个丫鬟左右架着,怕是早已大头朝地栽倒过去,只虚虚朝棺里看了一眼,便含着泪眼怒斥道:“怎么做事的?新娘脚要碰着棺底,她是买来的,怎能与我儿齐平?”
      众丫鬟立马手忙脚乱地上前推新娘,直至大红的绣鞋触及棺底才收手。
      ——因而姜鲤醒过来时便觉得头皮被人用劲挤压,头上沉甸甸的似乎戴了好些东西,身体贴着冰凉的事物向后滑动,同时面上酥痒,约莫是有人往脸上盖了什么东西,耳边还时不时还萦绕着凄凄惨惨的哭声,左一声“苦命的儿”,右一声“让为娘随你去”,当真是好生折磨耳朵。
      她动了动,只觉身边似乎还躺着什么人,邦硬,不似寻常人体柔软。手背触及的地方似乎便是人的肌肤,却无一丝脉搏体温——倘若有脉搏,凭她的能力,便是离个几丈远都能轻易察觉。
      身旁竟是一具死尸。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姜鲤不由唏嘘,她活着时候是仙门之首,虽说是个甩手掌柜,名号报出去也能吓倒一溜人,死后躺棺材板竟不配在长乐奉神殿开个单间,反要跟旁人挤一个被窝。
      为此姜鲤很是郁闷,欲爬出来拎过大内总管二师兄质问一番。
      她刚一动,一个年轻的女声惊恐万分道:“……老爷,夫人,那新娘、新娘似乎在动!”
      紧接着一个妇人怒斥声响起:“胡说什么?人都死了怎么会动?这里是未亡山,不要胡说!”
      未亡山?似乎有些耳熟?看来此处不是长乐。姜鲤心道。
      棺外,那员外郎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奉行的向来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由出声责怪道:“她只是回碰上府上丧事,你同她计较什么?把盖头揭了,棺材板盖上,便下铲。”
      那丫鬟身后员外郎夫人虎视眈眈,便是再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只得两眼紧闭,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指尖碰着了盖头的料子,立刻头一扭,将盖头飞快揭下,而后远远一丢,活像那盖头是什么牛鬼蛇神一般。
      再转头一看,那陈家三娘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丝毫没有要活过来的迹象,便长舒一口气,远远跑开。
      力气大的家丁们上前来推动棺材板,眼见那棺木便要严丝合缝地扣上,那棺材板竟骤然砰的一声四分五裂,金丝楠木的木屑四处飞溅,极快的速度和暗蓄其中的力道使之在贴着员外郎夫人面上飞略而过时留下一道不浅的血口,裹挟而来的劲风将她手中的绢帕也震作片片雪花飞舞。
      那陈家三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棺材中徐徐坐起,转过脸孔对着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把描得入鬓的眉毛闲闲一纵:“谁要埋本座?”
      只听嗷的一声,员外郎夫人惊叫一声,老脸一白,白眼一翻,直愣愣跌倒在地——这回没人扶她,胆子还算大些的丫鬟早已随着反应过来的家丁青衣们拔腿便跑,胆小的则有其主必有其仆——随夫人一同晕厥过去。
      这未亡山墓场一片鸡飞狗跳,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已经跑的无影无踪,除了昏厥的,便只剩下员外郎大人。
      员外郎大人好歹是见过世面,入过书院,中过进士,还在大殿面见过皇帝老儿,一时倒也没吓晕,只是也没多体面。
      他老人家倒是想效仿家丁们流星赶月的步伐,奈何四体不勤惯了,刚迈两步便险些累趴下,而后领子被人从后一拎,手脚扑腾着凌空而起。
      这陈家三娘死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纤纤美娇娘,说的酸文假醋些,是“身有蒲柳之姿”,捧心之态有若病西施,故而有“陈家西施”的美誉。员外郎好歹也是七尺男儿,百十来斤的重量,就这么被轻轻松松提溜起来,且被丢沙包似的随意扔到一边,着实是有违常理,不由心底大骇。
      他战战兢兢地望着跟前身量单薄的陈三娘,后者正左顾右盼,将未亡山山顶打量了好一会才转过头来,冲他一点下巴开口:“我问,你答,明白?”
      那大红嫁衣好似妖魔噬人的血盆大口,描画精致的妆容此刻也因为三娘面上血气短缺而格外瘆人,员外郎视线无处安放,看一眼心惊,第二眼便要尿裤子,干脆闭了眼睛,鸡啄米般点头。
      员外郎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见陈家三娘的问话,不由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隔了一会,再睁开第二只眼。
      只见这三娘正蹲在地上,手持一面铜镜左照右照。
      这镜子是早早放入棺中的,照高小庄的丧葬习俗,下葬时需在逝者手边放一面铜镜,若是诈了尸,死人一照这面镜子就知自己已经拔灯吹蜡,再无还阳的可能,于是便乖乖躺回棺材中。
      可这三娘丝毫没有躺回去的意思,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孤芳自赏半晌,伸手“啪啪”拍了拍两腮,惊艳道:“白皙细腻有光泽。怎么都吓成这样?这不是挺漂亮的?”
      赏着赏着不由叹了口气。姜鲤一向心大,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她叹气不是可惜自己附在凡人身上修为尽失。于她而言,修为而已,没了再修便是,不是难事。她只是可惜这样年轻鲜艳的女子竟这般早早丧命,且方才摄取记忆,发现这名叫三娘的女子竟死得如此悲惨。
      赏够了,才放下铜镜,抬眼望向员外郎。
      “陈家三娘”问道:“老丈,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句“老丈”险些给员外郎胡子叫长了二尺。这属实不能怪她,毕竟她长在长乐山脚下,那里灵气充裕,人也老的慢,员外郎这种长了长胡子的,肉眼可见的能活,凡是遇见一律做老王八处理。
      员外郎短短三个字上下两排牙短兵相接几回,一副飘然若仙的美须髯抖成了筛糠:“……未、未亡山。”
      而后补充:“……坟场。”
      姜鲤说:“我不瞎,知道是坟场。我是问这是什么地界?”
      “高……高小庄。”
      高小庄三字落地,姜鲤瞳孔一缩,而后又问:“现在是宣武几年?”
      “宣武?”员外郎挠头,深觉这还了魂的三娘不光眼神不好,脑袋也不灵光起来,“宣武老圣人四年前就崩逝了啊。”
      姜鲤大惊:“什么?这老小子已经死球了?”
      “……”员外郎食二十年君禄,如今厉鬼在前,君恩已被抛到脑后,“宣武老圣人,哦不,宣武老儿,驾鹤西去时恰是阳寿八八六十四。现在是仁化四年。”
      姜鲤算数学的不行,就这两个数还扒着手指头算了算,算出此时距离自己当年身死已过八年。
      姜鲤话也问完了,于是掸掸灰尘起身,这就要下山,结果转身便看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身白衣,在这灰蒙蒙的坟场里格外显眼。
      那人一见到她便从怀里摸出个烟火信号点燃,在坟场阴寂的上空砰的炸出朵红艳艳的烟花来,而后扭头拔腿便跑。
      跑自然是跑不了,剑都御不了的修士在姜鲤眼中与待宰的母鸡无异。
      她习惯性左手抄过一旁用来埋棺的铁铲,不过呼吸之间便至那男修身后寸余,铁铲在她手中当空抡出漆黑的圆弧,紧接着当的一声响,金属结结实实地拍上那男修的后背,伴着清脆的一丝骨裂,后者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软绵绵飞了出去,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才停下。
      姜鲤上前一看,这人一身白衣,果真是仙门的校服,胸口绣着“蚯蚓滚泥潭”的花样,正是正阳的宗徽。
      说是蚯蚓滚泥潭,其实绣的是“潜龙在渊”,蚯蚓滚泥潭是姜鲤的叫法,给各家宗门宗徽起别称是她的癖好。
      这人远远望见自己一眼便发动信号,着实行迹可疑。可姜鲤刚醒,陈家三娘这具身体尚不能完全控制,所以力道也控制的不好,直接一铲子把这人拍得晕死过去,眼下是审问不得了。
      秉着不浪费的原则,她翻了翻此人身上,没发现阴阳罗盘或是容物锦囊之类的灵器,只好作罢,又两指并举封了他的百会穴与四神聪穴以截断记忆,才起身冲员外郎招招手,问道:“老丈,这高小庄近日是不是来了好些道士?”
      老丈忙不迭点头,他见姜鲤丝毫没有伤他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腿也不打颤了,说话也不结巴了:“是,来了好些,都围着未亡山转。”
      “他们衣饰纹样可都一样?”
      高小庄地段特殊,临海,阳缺而阴盛,但阴气过剩则易生鬼物,尤其秋冬时节,所以诸仙门在这时节会轮流派弟子巡视,每次一家,同一时间出现两支以上的仙门队伍便不同寻常了。
      员外郎拨浪鼓一般摇头:“不一样。”
      “可有穿黑底滚银边衣裳的道士?”这黑底滚银边便是长乐的校服,只此一家,故而好认。
      员外郎想了想,道:“没有。”
      姜鲤听罢,起身便要下山。这正阳的道士方才释放信号,若是员外郎所说为真,其余修士便在赶来的路上,若是遭到围攻,怕是要费神。
      刚走几步,便觉得这一身大红嫁衣分外厚重扎眼,于是径直向随葬的箱子走去,开箱挑了一件素净家常的,顺手拎过铁铲便哼着走调的小曲一溜烟下了山,下山前还不忘同员外郎道一声谢。
      那员外郎呆呆站在原地,伸手用劲捏了捏脸,觉出疼痛才“嗷”一声罢了手。
      方才那“陈家三娘”拎铲子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分外清晰深刻。过去他在朝中见过许多将军,其中有一位便是使的一柄长一丈二,重七十一斤,通身漆黑的点钢枪,因为气势威武非凡,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而“陈家三娘”持铁铲的模样手势……分明便是持枪。
      至于那“三娘”口中听不出调的小曲,仔细一听内容,似乎是《小孤孀上坟》。
      “还真是见了鬼了。”员外郎喃喃道。
      员外郎平复心情,这就要迈着方步下山,一转身就险些撞上了三娘秀气的鼻子。
      “我忘了,还有你。”“三娘不知何时又转圜至他身后,她颇有些歉意地举起了两根指头,“你放心,不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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