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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本座遇弟子 ...


  •   姜鲤从前除了降妖捉鬼,甚少下山,最常做的事便是在摘星顶枯坐一宿,故而对凡界的人间风物不大了解,又有街头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在前,所以以为切这样的肉丁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何况事涉孔方兄,钱的事,能叫怪事么?
      这要了五斤长一厘宽一厘厚一厘的五斤精肉丁、五斤肥肉丁、五斤寸金软骨丁的奇人接连来了几日,每日都要这三样,且每一次所要的份量较前一天都翻上一倍。要的分量翻倍,给的银子也翻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姜鲤便凑了好些盘缠,足够她返回长乐。
      草长莺飞二月天,这一日天气晴好,杀完了猪,卖光了肉,姜鲤便踱步至朱雀大街吃面。
      姜鲤要的大份,不够,要换最大份。
      那老板在家给五六个孩子当爹,见谁都要拿出做爹的款,一看她身量纤纤,又梳的双丫髻,忍不住数落道:“吃这样多,将来去了婆家,也由你这样吃?”
      姜鲤知道同这样的人不能自证,也不能讲理,近来又听老板娘唠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对凡界有了些了解。
      她干脆掏出手绢,挤出两滴眼泪,做梨花带雨状:“同奴家指腹为婚的阿郎同旁的女子跑了,还卷了奴家家里银子,一腔愁苦无处可诉,睁眼脑子里是他,闭眼也是,所以化悲愤为食欲。”
      姜鲤演得出神入化,神态悲戚怆然,那老板心里歉疚,不好再训,立马盛了面端到姜鲤跟前,还给她加了蛋。
      面是阳春面,清汤里卧着根根分明的面条,一截翠绿青菜,一只筷子一戳便金黄流心的溏心蛋,上头再撒一把碧色葱花。
      铺子生意火热,许多人拼一桌。姜鲤早已饿得五脏庙内空虚,面一上桌便抄筷子。甫一动筷,便听身后一人道:“其余桌子已经坐满,姑娘可介意在下坐在此处?”
      姜鲤正闷头吃面,哪管的旁人坐不坐此处,于是将手一摆。
      那人道一声“多谢”,便径自在姜鲤对面落座,姿态稳重从容,带不动一丝声响。
      姜鲤狼吞虎咽将面咽下,摸了摸肚子,觉得腹内依旧有些空虚,便要第二碗,刚一抬头就对上对面那人的眼睛,不由动作一凝。
      对面那人眉目俊秀端正,轮廓分明,眼如点墨,十分清透温和,周身一股从容气韵。
      这人相貌较八年前更舒展稳重,乍一看有些陌生,但底子姜鲤却极熟悉,熟悉到她不禁脱口道:“小……”
      目光落到这人一身衣衫时却姜鲤却收了声,将那“缸”字压在了舌根底下,转而叫道:“小二,再来一碗阳春面。”
      此人身长八尺,双肩宽直,名字却极秀气,叫“徽若”,故而多年来总是招人误解。
      始作俑者便是姜鲤。这倒也不怪她,当年她捡徽若回来时,后者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五官尚未长开,但唇红齿白,比姑娘还漂亮。姜鲤本就马虎,故而看走了眼,起了这么个名字。
      徽若一向性子闷,被自家师尊安了这么个名字,倒也不反驳。姜鲤没瞧出古怪,直到带回了长乐领着他去找众女修玩耍,却见他满脸绯红,别别扭扭不肯上前,才知道这是个男孩子,一时闹了好大的笑话。
      至于什么“小缸”,则是姜鲤给他起的小名。徽若底子不好,刚回长乐就连着大病两场,瘦得脱了相,两腮都陷了下去。听孟淮说凡界人家会给自家孩子起个粗糙的小名以便好养活,恰好徽若在屋里缸中悉心养了好几尾锦鲤,干脆起了个小名叫“小缸”。
      不知是不是名字也有风水讲究,起了这个诨名后,徽若真身子骨硬朗起来,筑基筑得飞快,虽说没法同姜鲤比较,但赶超九成的同龄人则完全不是问题。
      就在这时,姜鲤余光里,朱雀大街人流中竟隐约有仙门校服的身影闪过,那几簇雪白,分明是正阳的校服。
      新娘常见,死人常见,死新娘不常见,死了又诈尸的新娘则更是稀罕,稍一打听便知道新娘的姓名模样。追兵至此,姜鲤低下头装作托腮遮住半边脸颊,一面收敛气息,脑海里那一身锦袍却不住闪动。
      徽若身份特殊,甚至称得上棘手。
      仙门一向分作两派,一派以姜鲤的长乐为首,主张不干涉凡界,其实这样说不确切,应该说是“不涉黄瓦下朱墙内人皇事”,这一派称作“甲流”。另一派以昆都为首,所主张的则截然相反,称作“乙流”。
      可就是主张不入世的姜鲤却阴差阳错收了人皇宣武皇帝流落在外的庶子做开山大弟子,老人皇认亲认到了仙门的甲流之首长乐,一时间流言非议甚嚣尘上。
      姜鲤至今记得,一向闷得像根棒槌似的徽若头一回同别宗弟子抄家伙动手,便是为了造谣诽谤一事。事后没等姜鲤罚他就自己回了藏书阁抄经认错——姜鲤心里很清楚,虽然徽若嘴上不说,其实很讨厌抄经,因为不喜欢写字,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好似鳖爬。徽若抄录了足足十卷,将这十卷经书递给姜鲤后便抽身出去,临走时又顿住脚步,垂眼轻声道:“弟子此生不会离开长乐,若终有一日身死,便葬在长乐山脚。”
      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楚,吐字如钉。
      可口口声声说要与长乐共生死的人如今却在姜鲤死后穿上了显赫的华服,这还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虽未知全貌,但多少心里有些落寞难平。毕竟说到底,姜鲤不过活了二十二载,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便修为再如何高深,要做到完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是不大可能。
      心房就这么兀自空了一块,像是墙缺了一角,冷风冷雨灌进来,心头稍稍潮湿阴冷起来。
      但是转念一想,八年前自己身死,余下长乐只有孟淮与阿七理事。这二人虽说修为一流,但与乙流昆都的徐明就相较,还是逊了一二筹,所以长乐的威望必定大打折扣。那会徽若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人,性子不定,为了安身立命谋前程,弃了长乐投奔人皇老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若真是这般,只能说二人缘分还是太浅了。
      余光里那正阳的白校服巡视一圈没找着人,已经离开了视线。
      恰巧第二碗阳春面上了桌,姜鲤松口气,扒过碗便要动筷,却听对面沙沙的声响,原来是徽若往碟里依次加了醋、酱油、白糖搅匀,就用这酱汁蘸馄饨。
      姜鲤看了一眼,忍不住问:“你都这么吃馄饨的?”
      徽若说:“是。”
      姜鲤脸皮子抽了两抽:“……味道不怪吗?”
      徽若眉骨微微一动,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讶异,似乎一句“怎会如此”便要脱口而出,却又含蓄有礼地生生压了下去:“尚可。”
      尚可?姜鲤不由想起十来年前她领着徽若吃街边的馄饨摊,她滔滔不绝大吹大擂了一通她自调的蘸料,结果后者只是吃了一口,脸色便肉眼可见地绿了起来。虽说那一碟都被他这般蘸着吃光,从此此人见到馄饨便自动绕道三丈远,显然是阴影挥之不去。
      一句“尚可”算是让姜鲤有些乐起来:都说检验真理需要岁月沉淀,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品位好,嘿。
      徽若端坐对面看她,只是面上微微带笑而不语。
      姜鲤为人师惯了,方才听他说话,又忍不住想一探其实力究竟。
      昨夜姜鲤初破渊渟大关,气海中浑然如同万丈深渊,俯视时水面只有细密闪亮的星空倒映,光斑漾动流转,反倒显得深渊漆黑幽深不可见底,抬头又水天青苍一色,浩瀚无垠——算是扎扎实实入了道。陈家三娘气海中的游鱼分作两黑一白,首尾相衔着悠悠环绕在深渊上空。
      于是她一面闷头吃面,一面偷偷用灵视打量徽若。令她意外的是,破渊渟大关的灵视并不能察觉到徽若身上的灵气波动,若不是姜鲤了解他,怕是真以为此人半点没修道。
      对方如同一潭施了魔力的死水,水面沉静无波,即便是面对八面来风,也是我自岿然不动,一丝涟漪也掀不起来。
      从筑基入渊渟便已经筛下去一批修道者,姜鲤则更进一步,即便只是渊渟,以灵视勘察,甚至最多能连跳三层察觉到关山阶别,再往上便查不出了。
      如此,姜鲤大概可以确定,徽若人是回了凡界,不过道倒是没落下,修道修得算是勤勤勉勉。
      “当”一声脆响,姜鲤被一惊,灵视即刻收回。
      只见徽若将勺子在鸡汤馄饨面里搅了一搅,勺子与碗壁相碰,声音清越,将汤面上的紫菜与虾皮拌在汤里。
      姜鲤干咳了一声,问道:“你……阁下是哪里人?啊不,阁下从哪来的?”
      徽若抿了抿嘴,如实说:“京城。”
      ……果真是从京城来的,姜鲤听了顿时胃口减了一大半。
      她面上不动,只是停了筷子:“来办事?”
      “是,来办事。姑娘呢?”
      姜鲤听了一愣:“什么?”
      徽若慢条斯理地说:“听姑娘口音,不像六塘镇人,像东北人。”
      “……”姜鲤一向自诩说的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当年徽若也承认她说的的的确确就是官话,此刻有点抹不开脸,“嗯,我也来办事……来走镖。”
      徽若停了原先搅拌汤汁的手,露出点好奇的神情:“一人走镖?”
      姜鲤张口就扯:“与家兄走散,正在寻人。”
      “若是需要,可相告知。在下别的本事没有,替姑娘寻个人还是办得到的。”
      “为何要帮我?”
      徽若回答说:“先师也是东北人。”他垂眼望了姜鲤跟前那只脸大的碗,轻声说,“只是与姑娘不同,先师从不吃阳春面。”
      姜鲤心说废话,为师这是省吃俭用给自己留盘缠,当下身无长物,当然只吃得起阳春面了。
      不过那句“先师也是东北人”倒是听着舒坦,至于上辈子吃不吃阳春面,这还真没留意,毕竟好吃好喝惯了,阳春面自然不当回事,没想到这等细微末节徽若倒是留意清楚。
      原先心尖胀起的一根锐利小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软塌下来。
      徽若又问:“可需在下帮助?”
      姜鲤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继续编,一筷子将戳破溏心蛋戳破,金黄的蛋液汩汩流出,与清汤一清一浊一盈一重两相分明:“孔方兄也是兄。你刚不是问我为什么吃阳春面吗?一是阳春面清淡易消化,二是因为,我没钱了。”
      徽若先是眼睫一颤,旋即朗声笑起来。
      雾气氤氲,姜鲤透过雾气,看见他的脸孔。
      姜鲤突然想起方翠微在世时曾同她说过,猫狗一月一副样子,而人则两年一个样子,精神气质姿态品质无一不在变化。八年时间,虽说沧海变不成桑田,但穷儒可成榜眼,屠夫可变悍匪,闺阁可流落章台,乞丐亦摇身做富翁,智者可做愚者,善人也会作恶。这样的开怀大笑在以往相处的五年里,姜鲤从未见过,记忆里徽若最常见的姿态便是喜怒不外露,焚膏油以继晷,闷头下功夫苦修。
      一晃八年了啊,徽若成长轨迹如此重要的八年,自己竟都缺席了。
      农历二月的春风幽幽拂过发丝,仿佛轻纱拂面,绵而软,细细一品,竟然透出点清冷的意味。金红的太阳自天边西沉,斜阳晚照,遍地朱砂,将已经零落的往来人影拉得颀长。
      姜鲤将筷子搁下,明明肚子里还能盛点份量,无却端觉得腹中已经饱了,起身与徽若告辞。
      在她身后,徽若遥遥望着她的背影。沸汤热气蒸腾,将视线挡住,他左手成诀,那馄饨面即刻冷了下去,丁点热气不冒。他目光便这么追随着姜鲤的背影,一直至街头转角处。
      小二见他似是发呆出神,又看馄饨汤已经不再热,叫了他两声也没个应答,再要叫第三声,徽若却伸手握住了勺子,“咔”一声,那硬瓷竟在他手中四分五裂,他却毫发无损,倒将小二吓了一跳。
      少顷,他将已经冷透了的汤碗朝前一推,道一声“失礼”,在桌上留了一锭极有分量的银子,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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