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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本座又遇弟子 ...

  •   春风十里,沿花明柳暗一路过去,过金泥刻字的石匾,就是高小庄。
      原先那“陈家三娘诈尸”的传闻接连着传了七八日,陈老七就躲了七八日。高小庄即便是白天也甚少有人出门,夜里更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生怕诈了尸的陈家三娘找上门来。直到昨晚上过了三娘的头七,照传统,三娘那三魂六魄已经顺了天梯上了天,长街上的商贾才大着胆子将商铺开至夜间。
      是而姜鲤到了高小庄时,虽不比她从未亡山下山那日繁华,街上人来人往倒还算热闹。
      以姜鲤的脚力,两个时辰逛完高小庄不是问题。古怪的是,她在高小庄转悠了一圈,一个身穿校服的道士也不见。灵视散出去,窥探一圈气海,也不见有一人筑基,都是气海内阴阳二气混沌无形的凡人。
      及至中午,到了饭点,姜鲤仍旧在街上转悠,她袖中的阴阳罗盘中指阳的那根指针如同被人用手用力一拨,开始飞速打起转来——这意思是哪儿都阳气阳盛,而指阴气的那根指针则坚定朝北,看这样子,蓝玉所说不假。
      “这里的确阳气旺盛,同常理有所不同,今晚咱们去海边看看,再测测阴阳。”
      姜鲤话说完了,可没人应,她想大概是蓝玉在她布包里还没睡醒。可刚走两步,就觉得这包轻得很,掂了掂,又开包一看,包里哪还有那只黄鼠狼的影子?
      她立马回头四处张望,终于在人堆里见着了这黄鼠狼。此黄大仙借自己个小
      不易发现,窝在枝繁叶茂的槐树底下偷吃一只刚才不知哪个烧鸡铺子里偷来的烧鸡。
      姜鲤刚要过去把它拎起来,就见那人群密密麻麻围着的正是一个说书先生,且不知是不是高小庄这一带的说书先生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父不教别的,尽教些仙门轶事,姜鲤这已经是第二回从说书先生那儿听到自己的大名了。
      不过看周围众人聚精会神的表情,显然是对仙家轶事很感兴趣,毕竟仙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光是听听也新鲜稀罕。
      “……就说这姜鲤,十三岁师从长乐前掌门方翠微,这方翠微有四个弟子。开山大弟子是昆都仙首徐明就,二弟子则是孟淮,巴蜀人士,三弟子名为阿七,是个异族,从南疆大荒之地而来。这姜鲤排行老四,是个女子。”
      登时就有人嘘声,指着说书先生鼻子道他一派胡言:堂堂仙门之首,怎么会是个女人?
      说书先生白他一眼,继续道:“……这仙门之首姜鲤,收的开山大弟子乃是宣武老圣人流落在外的庶子钟鸣。”
      “……”
      “所言有误,长乐仙首的开山大弟子并不叫这个名字。”
      姜鲤背后一人突然出声,声不大,姜鲤若不修道必然捕捉不到。声音听着耳熟,一回头,就见那锦袍华服正垂眼看着自己。
      没等姜鲤开口,徽若微微颔首:“姑娘,巧。”
      姜鲤听了啧了一声:“巧。”
      耳朵里听见那说书先生有一搭无一搭,姜鲤恍惚想起那日宣武老儿跑到长乐山上认亲,搂着徽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两句就喘,活像一只年久失修的老风箱。
      老风箱戚戚道:“赐吾儿名鸣,吾儿日后必定一鸣惊人。”
      赐名的感动得涕泗横流,被赐名的那个头一回被人当根拐杖一般拄着,浑身都僵成了一根棒槌,只是僵硬地一寸一寸扭过脖子来看姜鲤,眼神有些迫切窘涩。事后闷声跟在姜鲤屁股后头乱转,前者去哪他去哪,弄得姜鲤莫名其妙,盘问了半天,才知道是怕姜鲤生气。
      徽若冲她拱手:“上次匆忙,还未请教姓名。”
      姜鲤将眉毛斜斜一挑:“你不报自己名字么?”
      徽若当即从善如流:“徽若。慎徽五典的徽,芷若射干的若。”
      姜鲤说:“徽若?这世上没有姓徽的。你姓什么?”
      徽若注视着她,毫不迟疑道:“姓从师尊,师尊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语气斩钉截铁。
      “……”
      长街上人渐多,人挤人,将这说书先生里三圈外三圈地团团围住,其中力气大又脸皮厚的便用胳膊肘开道,一胳膊肘下去,重重杵着了徽若的脊背。这一下下去,换个人大概早就一个大马趴趴姜鲤身上了。
      徽若只是略一躬身,脚步却纹丝不动,腰间银铃叮当作响,面上却十分平静,规规矩矩地挺直身板,一副克己复礼惯了的模样。可银铃仍旧作响,余音不绝,叮当着清脆。
      姜鲤怔然中见他道“失礼”的模样,目光却是丁点不错,恰巧天边云过,几簇春日里融融的光线落下,这春光像是被一缕不剩地收来,又尽数盛在琥珀色的瞳仁中,这对瞳孔竟十分之明亮,将她的身形映得分外清晰。
      有那么一瞬,她疑心他已经透过这张人脸面具看清其下陈家三娘的皮囊,又看清了三娘皮下姜鲤的灵魂。
      ……可不应该,她这副模样与过去无一丝相同,便是连周身气息以及气海都与之前大相径庭。
      她干咳了一声,道:“我叫季兰。你来高小庄办事?”
      徽若点头:“寻人。”
      “寻人?”
      徽若:“是,一位故人。几年前走散后音信全无,故而寻到此处。姑娘来高小庄走镖?”
      故人?姜鲤眨巴眨巴眼,看来徽若在京城也另有遭遇。
      “唔。走的这个镖。”姜鲤不敢再随意同他攀谈,生怕他看出点什么来,干脆胡说八道,随意将蓝玉高高拎起晃了晃。此大仙嘴里还叼着一只滋滋冒油的鸡腿,一见徽若,吓得奓了一身毛,嘴里鸡腿都掉了,在地上滚出一身尘土,叫他好不肉痛。“我要将此物送到高小庄,在高小庄,黄鼠狼有聚福之效,家里供着黄鼠狼可添丁进福,子孙满堂。我为了抓它,特地跑了趟六塘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手。”
      蓝玉立刻收起那副贼眉鼠眼,神色肃穆作高深莫测状,仿佛真是个家家当做宝贝疙瘩供起来的神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供蝙蝠的,有供金钱豹的,有供犀牛的,甚至有的地方风俗与众不同,供的是猫狗大神,不过供黄鼠狼的倒真没有。毕竟常言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民间传说里黄鼠狼不仅奸诈,还总是招邪,故而姜鲤这话一听就是扯淡。
      徽若一本正经道:“姑娘见多识广,是在下孤陋寡闻。”
      “见多识广不敢称,我还有事,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绕过徽若,从密密匝匝的人堆里往回开道。
      这样密的人,若要不施法,挤出去并不容易,可姜鲤分明能感觉到畅通无阻,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挡在跟前的人纷纷拨了开去。
      扭头去看徽若,那人却正听说书先生听得入神,似乎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才回过头来冲她一笑。
      蓝玉被人编排了也心花怒放:“当真?当真?高小庄一带真把黄鼠狼当宝贝?”
      姜鲤心不在焉:“当然不,据我所知黄鼠狼一年才生产一回,一次最多八只,最少不过两只,不算多子,真要求子孙满堂,南方人应该拜蟑螂。”
      堂堂黄鼠狼竟落魄至与虫子相较,蓝玉登时臊眉耷眼起来。
      行至僻静无人处,姜鲤才停下脚步,以她目前的实力还感受不到徽若的气息,便借砖石的遮挡遥遥望上一眼。徽若个高,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一眼就能望见,但此刻已不在人群中。
      蓝玉从她怀里跳下来,伸出爪子拍了拍起伏不定的胸脯,长舒一口气道:“刚才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同他认识?他好像跟你说话还挺高兴?”
      “他?你说徽若?”
      蓝玉点头:“是啊。”
      “高兴?”姜鲤说,“这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啊。咱黄鼠狼又没有你们人那么多表情,都是看眼睛。”
      眼睛?姜鲤想了想,只觉徽若那对淡色的瞳子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火眼金睛,眼神不眼神的倒还真没注意。
      她说:“你跟他认识?”
      “当然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要是认识我,我还能站在这同你说话?”蓝玉白她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纠正道,“这不就是京城那个修道的亲王吗?我过去去过北方,他隔三差五就往京城周围的护城山脉跑,每次猎好多妖啊鬼的。有一次我被他抓住,他见我只是化出人形,而非妖,就放我走了。你不知道,当时可吓人,他一人持剑,硬是杀出了尸山血海。我当时被他捏住,他两眼通红,显然是杀红了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松手将我放开了,两只眼睛也不像之前那般混沌……喂,我说你到底在没在听?”
      他讲得声情并茂,活灵活现,一会掐脖子作吊死鬼状,一会瞪着两只眼学徽若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会学徽若用剑舞拳舞得虎虎生风,滔滔不绝半晌后一扭头发现观众不买账,反而低头闷声沉思,不由不满起来,两爪叉腰质问道。
      “……嗯?你刚说什么?”姜鲤已经听得有些恍惚,被高声质问了才回神。
      “我说……算了,不说了,讨厌。”蓝玉哼哼,“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许多人怕他,觉得这人冷冰冰的,再加上他修道,有常人不能企及之力,所以老远见到他就躲开了。不过怕虽怕,倒是私下里不敬他,议论他是什么‘三姓家奴’,什么‘白眼狼’。他对你倒是好颜色。”
      或许是方才徽若那句话,或许又是因为别的什么,姜鲤没来由想出声替徽若辩驳,刚要开口,就听那巷子里一户人家争吵起来。
      凑近了一看,那大门上交叉贴着黄符纸,符纸上用赭色乱七八糟地画着一串不知所谓的符文,一看就是出自街头神棍之手——没什么用,真有用,也顶多是心理上的。凑近一闻,这赭色不是颜料,而是血液干了以后的颜色,透着腥臭味,不是鸡血,便是狗血。
      民间传闻鸡血或是黑狗血等秽物可以镇住凶邪,其实是有点门路的。虽说符画得乱七八糟,没一处对的地方,不过有这畜牲血在,的确勉勉强强起到了镇宅辟邪的作用。
      只听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哭道:“都是你,将三娘打死还不够,又卖了尸首换钱去赌,弄的如今是家门也不敢出。”
      一个男人粗声大嗓地骂道:“你懂个屁!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边上去,头七已经过了,今儿便揭了这符纸,看着就晦气。”
      那大门从里头哐地推开,将那符纸生生撕裂,在风中摇曳,幽幽荡荡如招魂的阴幡一般。
      那陈老七骂骂咧咧地从院里出来,先是呸地唾了一口唾沫,在院内妇人“不能撕”苦苦哀劝声中伸出手,将还粘在门上飘摇的黄符纸用劲扯下,那符纸便随着巷里长风飘向远方。
      他掂了掂口袋,口袋发出当当的声响,这动静悦耳,银子份量也叫他满意,于是自得地哼着小曲出了门。
      路过姜鲤时,只那么一瞥,他便心脏莫名飞速狂跳起来,泵压吃力的血带来的窒息感令他头晕目眩,他扶着青石壁身体晃悠了几下,才缓缓站定。一回神,后背早已被白毛汗湿透。
      ……方才那女子,身形竟与传闻中诈尸的三娘……一模一样!
      “……真他娘的见鬼。”他下意识朝兜里摸去,兜里员外郎家给的银子还在,那银子被体温捂热,带着点人的温度,又有金属的质感,叫他心安起来,只是气尚短,于是抖着腿朝巷外磨蹭过去,如此短的巷子,却走了这样久。
      等到了巷口,呼吸到街头的人气,他才如彻底活过来一般,拽开大步朝赌坊过去。
      一片叶子自树顶旋转着幽幽飘落,许久,姜鲤将叶片碾碎,轻描淡写道:“他活不过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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