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请闭眼》离月心

8、小鱼

　　深秋的夜微冷，即使今晚是个难得的无风天，人也不可能真的在街边的长椅上睡得人事不省。

　　男人扶了扶头上的帽子，从长椅上坐起了身，附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下滑落至大腿间的风衣，是再普通不过的款式，犹带着点尚未消退的余温。

　　街道两旁的树上，几片尚未凋零的叶片干枯而瘦弱，悬在枝头，摇摇欲坠，弯曲细长的树枝峭楞楞如鬼般，斜斜地插向天空，起伏的边缘蒙着一层薄薄的银纱，平添几分寂寥的意味。

　　天穹星月未稀，穹庐下灯火阑珊，没有虫叫，没有蛙鸣，连行人的脚步声也近乎于无。

　　在这样一个寂静又寂寞的晚上，实在是很容易勾起人内心深沉的思绪，让人浮想联翩，想起一些埋藏在记忆中、遗落在角落里的往事。

　　不知为何，男人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事件的主人却又分外奇特，以至于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也是个秋天的日子。

　　循着委托人寄来的信件，他来到了福民菜场。

　　当然，他是来回绝的，顺便把委托人寄来的钱还给他。

　　对这些家庭琐事，他一向不感兴趣，只有有挑战性的奇案、诡案才能入得了他的眼，满足得了他的胃口。

　　在来的路上，他正琢磨着要不要雇佣一个助理，毕竟随着声名渐起，面对络绎不绝的委托，一个个回绝真的很麻烦，尤其遇上这种不写落款和寄件地址、直接寄了一条黄金鱼过来的家伙。

　　啧，心思简直昭然若揭，赤裸裸的阳谋。

　　清晨的微光中，市场已经醒了。

　　蔬菜水果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红的、绿的、紫的，斑斓的颜色鲜艳欲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是刚出炉的包子馒头，还有生煎小笼的味道，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鱼的腥味，卖家的吆喝声、顾客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被清晨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仿佛时间都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流淌出这一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图景。

　　有憨实的菜贩夫妻正忙着摆摊，间或帮到来的顾客挑拣着食材，上秤算价；有粗壮的屠户磨刀霍霍，案板上剁得啪啪直响；有佝偻着背的老人背着手，悠悠地在各个摊贩间闲逛，遇到熟人便笑着寒暄两句……

　　在这喧嚣、热闹的市场中，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着新一天的生活。

　　然而，这些都没有引起他的关注。

　　出于职业习惯，或者换种说法，有些人注定生来是吃这碗饭的，男人拥有着远超常人的洞察力和记忆力，他能察觉到办公桌上一支笔的1厘米细微变动，能记得一个月前的早饭吃了什么，能将大洋彼岸飘来的无头公案和内陆的某位大人物联系到一起，让其锒铛入狱……这是他年轻轻轻就能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的资本，当然，也不免引起了不少人的嫉妒与忌惮。

　　这次也是一样，他那非凡的敏锐感官迅速帮他锁定了这次的目标。

　　一位看上去还不满七八岁的孩童。

　　他颇感诧异，少有的意外让他不由挑眉。

　　从寄来的信件中，那流畅的笔迹、得体的措辞、有条不紊的叙述，男人一度猜想，对方应该是一位年龄二十岁左右、接受过良好教育、谈吐不凡、性格有些孤僻又聪颖的青年人。

　　这位，和他的预期出入颇大。

　　但一切的蛛丝马迹却又都在指向那个孩子。

　　在他眼中，那孩子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裹着身略长的外衣，身边既没有家人，也没有长者的陪同，身上既没有同龄人的稚气，也没有故作成熟的沉吟，他……男人至今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觉得他像个途径此世的过客。

　　那孩子具体的长相已经有些模糊了，毕竟已时隔十一年之久了。他只记得，他有一头微卷的墨发，白皙到甚至有些苍白的肤色，鼻尖和眼下似乎点缀着颗好看的淡痣，还有……裸露在外的脖子上淡淡的淤青。

　　那孩子就那样，低垂着头，静静地站在那儿，黝黑的眼珠目不转睛，专注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个小水洼。

　　尾随男孩的视线看去，那水洼浅浅的一滩，毫不起眼，等日头再上来点就会被蒸发，消失不见。

　　仍是出于职业习惯，他不得不承认，他按捺不住内心对此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因此，他并没有一上去就和男孩打招呼，而是默默走近，也低头瞧了起来，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浅浅的水洼里装着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生命——一条小鳑鲏。

　　贝壳色的小小鱼身挣扎着，不停翕合的鱼嘴努力地汲取着氧气，一颤一颤的。然而，它委实太过渺小，那濒死的奋力挣扎却只能溅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水花，注定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鱼尾扇动的幅度越来越弱，生的渴望在死的迫近下显得那么的哀伤与绝望。如果再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微动，它就会在这种哀伤与绝望中脱水而死。

　　他看着那个男孩蹲下身，轻轻捡起了那条小鱼，他看着他与鱼贩进行了一番交涉，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纸币，他看着他双手合掌，小心翼翼地从盆里舀了点水，装袋，将小鱼放了进去。

　　过程非常顺利。毕竟对于鱼贩来说，这不过是一条不小心被网住的鳑鲏，身长还不及拇指，根本没有哪位顾客会去正眼瞧上一眼，更别说没有男孩的提醒，他根本不会发现这条漏网之鱼，即便看见了，也懒得捡起来。男孩的这个举动，反倒是一笔意外之财了。

　　待此告一段落，男孩拎起袋子，转身仰起脑袋，黝黑的眼瞳直直看向了男人，与男人四目相对。

　　显然，他早已察觉到了男人的存在。

　　那时，晨光熹微，天际间，缱绻的云像飘飞的丝绸，绕着渐渐隐没的星子和弦月，缓缓流淌，泄下一缕缕天光。

　　男孩黑水晶般的眼瞳，如同柔软花瓣上坠落的露珠，晶莹剔透，又被朝霞熏染成了淡淡的、温柔的橙色。

　　鬼使神差般，男人咽下了原先滚落到唇边的拒绝，手掌朝上，向着那孩子伸出了一只手。

　　“初次见面，我是应起。”

　　那是他与这位年幼得过分的委托人第一次相遇。

　　十一年前的老城区并没有通常意义的河，有的只是一条条因工业废水和生活垃圾污染的臭水沟，毕竟市政府那时候忙着搞建设、搞发展，无暇他顾，也不知那条鳑鲏最终的归宿如何。若是放生，显然老城区里并没有什么好去处。

　　等到第二次交付尾款的时候，他忍不住向男孩问起了这个问题。

　　当时……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

　　“噗通！”

　　一道入水声划破了夜的静谧，这声音是如此的突兀，让男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也打断了男人的回忆。

　　他目光如隼，径直循着声音，向着响起的方向跨步奔去。

　　浓浓的夜色中，河堤下，平静的水面瞬间破裂，月光揉碎成一团银亮的浮藻，伴随着水花似水银花乍破、飞溅，一个身影渐渐没入水中。

　　“死了。”

　　记忆中的那孩子这样说道。

　　男人的瞳孔不由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