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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纯真 ...

  •   西鹬搀着她到大厅坐下,给她沏了一杯茶:“那我问您祭祀的柴木是谁准备的?”
      蚩银没心思喝茶,满目愁容:“都是往年堆在祠堂后门没用过的上好火木啊。”
      西鹬无奈,自己饮下:“最近天气又闷又湿,柴木放久了受潮了当然点不了火。”
      蚩银双手紧紧握住杖头的赤玛瑙,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之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纰漏,这一定是老天爷的降怒的预警。”
      西鹬将手覆在老人苍老虬节的手上,安抚道:“以前没出过纰漏是因为祭祀的火木都是阿婆亲自挑选的。蚩婆婆,您忘了吗?我阿婆是做木刻的,干燥的木体她要多少有多少。”
      见蚩银神色渐缓,她又说:“哪里有那么多怪力乱神啊,多半是人心作祟。”
      蚩银抓紧她的手背,一双干枯发青的眼睛有一种出尘的明亮:“那麻烦你挑些好火木来,新上任的小姑娘都快吓哭了。”
      西鹬拍拍胸脯,笑道:“包在我身上。”

      西鹬想起童年时阿婆教她如何挑选火木。
      “桃木、李木最好,年轮要均匀散开,无虫蛀、无胶质、无裂痕,是为上等火木。选上粗细均等的二十七根,自中心散射摆开。”
      西鹬口中念念有词:“无虫蛀、无裂痕……”
      纪敛冬的声音隔着重重屏障传到她耳朵:“西鹬,怎么没关门?”
      西鹬边仔细甄选,边答道:“唉,我在木材库。”
      纪敛冬进门时被满屋子粉尘呛了个措手不及,他掩鼻咳嗽了几声:“你在做什么?”
      西鹬抬起自己灰扑扑的小脸:“我在选火木。蚩婆婆说祭鼎的火点不着,我着急给她送过去。”
      纪敛冬蹲下,取了一截湿纸巾一点点为她擦脸:“要选多少?”
      “二十七根,我选完了。”西鹬胡乱在他拿纸的掌心搓了一通,搓得脸颊发红。她问道,“你开车回来的吗?帮帮忙?”
      “陈引怕闹这次大雨会闹洪灾,带着全剧组去电厂那边安顿了。算下来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我打电话让他开回来?”纪敛冬作势要取手机。
      “太麻烦他了,”西鹬苦恼,她站起来环顾四周,“要不拿那个大背篓,我骑车,你背着?”
      纪敛冬看了一眼吊在屋顶叠着一层厚灰的竹背篓,稍作判断:“行。”

      天空是一团灌了墨水的棉花,沉重地压在天际线个上。群鸟惊飞,青砖渗出许多淋漓的水。
      西鹬载着一人一篓,骑得十分吃力。
      纪敛冬见状,跳下后座,扶稳车身:“我来骑吧,我背着篓太重,前面路段颠簸又多,一个重心不稳就会出事故。”
      西鹬很有自知之明,爽快下车:“行,你把背篓给我。”
      纪敛冬将背篓转到胸前,笑道:“我这样,一前一后,刚好平衡。”
      云层愈低,天空愈黑。天宫要倾下来,一口吞了狸水镇似的。
      纪敛冬平静地阐述事实:“暴风雨要来了。”

      自行车骑到红木廊桥边,天空亮起一道意料之中的闪电。
      纯白而漫长的裂痕,像苍天的一道疤痕。被闪电强行割破大动脉,暗黑色天空喷涌出致死量的透明血。
      西鹬的头钻进他胳膊下方,确认竹篓的盖子没有偏移。
      雨量实在太大,不过几分钟他们已经全身湿透。
      纪敛冬停下车,对西鹬说:“你去廊桥下躲躲,我去送。”
      “我没事,再大的雨我都淋过。我身体好着呢。”西鹬夺过他胸前的大背篓,“我来背,你放前面脚蹬子都蹬不利索。”

      祠堂前围观的人在大雨来时就鸟兽散了,台子没拆,祭鼎蓄了一掌水。两面风旗被淋湿垂落如孤魂野鬼。
      礼乐还在奏,十几年来如一日,萦萦绕耳的旋律,西鹬每个鼓点,每个乐器的演奏节点都记得。
      西鹬做足心理准备,咬咬牙,推开祠堂的朱红色大门。
      圣女的红衣宛若一团不知死活的火等着大雨将其覆灭。姜芝惊恐地转过头,看到救星似的狂奔向她,哭喊道:“西鹬姐姐,蚩婆婆说这次暴雨会引发洪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点燃祭鼎,祷词也唱错了几句,老天爷是不是觉得我心不诚,要降罪了?”

      西鹬将她有些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你没错,姜芝。”
      姜芝攥着自己的长袖在手中搅得发紧:“可是蚩婆婆说狸水镇二十多年没有发洪灾了,为什么我一上任就会遇到这种事情?”
      “刮风下雨是老天爷的事,不是我们唱几句词,点一把火就能制止的。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避免灾祸,只是为了给大家在畏惧时有份寄托。所以你不要怕。”西鹬掀开竹篓的盖子,“你看,我们把火木带来了。祭台上的鼎点不了,祠堂里的总可以点吧?”
      鼎身较高,西鹬把火木交给纪敛冬。按照西鹬的描述,先将干燥蒲草铺成厚厚一层,再将二十七块火木,一根一根绕着鼎中央的烛台摆好。
      姜芝整理好情绪,拿起火炬,跳了一段《云中歌》。舞蹈间,一一点燃鼎中央的九只蜡烛,红裙缠绕着青铜巨鼎,将红烛推入鼎中。顷刻间,烈火乍起,煅木之声宛如暴雷。

      这火西鹬看过千百遍。
      “火点完了,歌唱完了,你的任务结束了,走吧。”西鹬牵着她拿火炬的手,毫不拖泥带水地插进沙盆里。
      姜芝举着被迫熄灭的火炬惊恐万分:“我现在就可以走?”
      “你想留下来遭水淹?”西鹬走到祭鼎边烤火。
      衣服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太难受。
      姜芝鞠了一个老派十足的躬:“神婆奶奶告诉我雨不停,不能走。”
      西鹬烤完正面烤反面:“你回去告诉老神婆,定这规矩的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死了。现在你是圣女,规矩你定。”
      女孩踟蹰着,心虚地看了高居庙堂的雨神一眼。
      西鹬拉着纪敛冬跟她一起烤:“走嘛,要不你算算祠堂给你的通告费够不够自己洗一次热水澡吃几顿感冒药。”
      西鹬等不起她犹豫不决,一把拉过她:“纪老师,抗走。”

      西鹬和纪敛冬二人一人背着竹篓,一人扛着个红衣姑娘从祠堂走出。
      陈引撑着两只大黑伞趟着水迎上来,调侃道:“姑奶奶,姑爷爷,你们还干起强抢民女的勾当了?”
      纪敛冬接过伞,直接递给了西鹬,他跟陈引共用一把:“先把她送回家。”
      姜芝家就在铺子楼上,很顺路。
      街上人烟渺茫,零星几点人也不回家去,只顾着往西边跑。
      纪敛冬问:“他们不回家,上哪去?”
      西鹬沉思着,打了个响指:“恐怕是听了神婆的洪水预言,都在往山上赶呢。”
      陈引问:“是去乔悉寺避雨吗?”
      西鹬点头:“对,阿婆跟我讲过,三十多年前下了场暴雨,那时她正与还是殿主的老主持研究制香,在山上困了两天三夜,幸运地躲过一场洪水。”
      陈引扶着方向盘,码速控制地很慢:“要不我们趁着雨势还不算大直接上山,我的车载广播已经放了好多天洪涝预警了。”

      车子开到酱香堂,陈引陪着姜芝下车。敲几下门无果。陈引冲着车上两位摊手摇头。
      纪敛冬下车,半蹲下来温柔问:“你有家里人电话吗?”
      姜芝紧张得扣着手,低低地摇头。
      陈引问:“你知道自己家里人去哪了?”
      姜芝哽咽道:“不知道,我没有自己家,我只是借住在姑妈家,他们常常不在家的。”
      纪敛冬摸摸她的脑袋:“我们先上车,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陈引为她打开车门:“那跟我们一起上山,愿不愿意?”
      姜芝小声道:“好。”
      西鹬坐在车里,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看见纪敛冬半蹲下来微屈的膝盖,与他脸上温柔的笑意。
      他对她和对姜芝似乎没什么不同。西鹬想她们在他眼里大概是一样的,都是无父无母、处境凄惨的可怜人。

      上山的人不少,三三两两的撑着各色的伞往上爬。陈引牵着姜芝走在前面,西鹬和纪敛冬合打一把伞在后面慢慢走。
      纪敛冬把伞压得很低,爬山路时腰微微弯着,看起来很吃力。
      西鹬别扭道:“纪老师,你腰疼吗?”
      纪敛冬跟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不疼啊。”
      “那你为什么要弯着腰走路,而且你的头发都勾到伞架子里了。”
      纪敛冬声音凉凉的,像被橡树筛选下的雨:“雨是斜过来下的,我举太高你会淋到的。”
      西鹬指着被郁郁葱葱树木遮蔽的山路:“可是树很多,叶子也很密。渗进来的雨其实没有那么大。”
      纪敛冬把伞柄转了一个方向,旋出珠串似的弧形水滴:“西鹬妹妹看起来不是很愿意跟我打一把伞。”
      西鹬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你不用为我顾虑这么多。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还要处处照顾我。”

      从他们见第一面起,他就一直在帮她。完全付出型的人格,根本不求回报。她明明知道那些照顾与体贴,没有包藏半点私心,却还是忍不住去多想,或许,或许他也有一点点喜欢她呢。
      很像程序设定好的完美机器人,他的任务就是对所有人类好。
      她讨厌年龄、阅历、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更讨厌付出的不平等。他似乎可以摆平她的所有麻烦,而她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却连劝他好好吃饭的理由都找不到。
      作为行为的接收方,她常觉亏欠,作为感情的付出方,她觉得自己的爱意投进了一个无边无涯深不见底的大海里。
      他的包容是优点,却衬得她十分渺小。
      西鹬从前觉得只要努力站到他身边,能够与他齐头并进,他们可能就会有结果。现在想来,梁笑说得没错,这个想法很土鳖。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想,到时候他孩子大概都满地跑了。

      他们沉默地走完一段山路,看见了寺庙的牌楼。纪敛冬像是终于斟酌完词句,回了她的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就当我特别爱照顾人,一下子没人照顾了,心里会难受的。”
      没了树林的遮挡,暴雨铺天盖地下来,西鹬的后背背打湿了一块:“你不认为很吃亏吗?”
      纪敛冬的伞条件反射般向她那一边倾斜:“我看到被我照顾的人开心,我就开心。”
      “你真奇怪。”
      纪敛冬的白色衬衫被雨水浸湿:“逻辑不对吗?就像佛家信仰积善成德,这辈子做好事,下辈子就能享清福。”
      她西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圣光普照的人,简直是观音下凡,佛祖转世。
      而她只是众生之一,西鹬自嘲地想。
      她扶正他倾斜的伞:“你不觉得你对别人太好,别人会误会吗?”
      “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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