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6、勾引

　　“我很抱歉。”
　　他当初答应她时，是有信心他能全部做到的。但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在警醒他，不该自私地将她困在他的身边，不该给她无谓的希望。
　　她的人生不能是他一手制造的恋爱幻想，不然，这会比他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还难受。
　　西鹬安静下来，眼眶微微发红，眼睑湿漉漉的，瞳孔里住着息隐的白鸽。她就抬着这样一双眼睛直视着他：“其实这几天我已经想得很明白，我的人生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你，我们这样下去只会互相拖累。我还期待你的回应，只是因为有些不甘心而已。”
　　如果讲这种违心话可以让他不那么为难的话，她不妨说到他听厌烦为止。
　　她受他恩惠太多，多到无法心安理得地说爱他。
　　所以，或许分开才是最好的。待到她羽翼丰满，不再需要他的庇护时，她是否有权利站在他面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爱他？
　　纪敛冬神色暗了暗，话语略显迟疑：“你明白就好。”
　　西鹬扯出微笑，紧紧捏着手中的纸：“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须做。”
　　“西鹬，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我不允许他们这么说你。”
　　纪敛冬轻描淡写道：“大家更爱看情感八卦，而不是小记者的道歉澄清。”
　　西鹬明明白白戳破他此刻的处境，天真的眼神讲最残酷的话：“可你呢？你的人生被这篇报道毁了，你说你要一直拍戏到老，可是现在你连拍戏的机会都没有了。”
　　少女的话像一只剑弩，扎到他身上时他才发现是橡胶质地的拍戏道具。纪敛冬早已认清现实：“没有办法的，西鹬。陈引的父亲亲自为我澄清了，结果还是那样。你说，你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陈引父亲的澄清还是聊天八卦？”
　　西鹬沉默了，有种被虚无的语言落井下石的感觉。
　　纪敛冬像从前那样弯下腰，与她平视着，宽慰她：“所以，西鹬妹妹，很多时候澄清是没用的。我也不乐意理会那些事情。”
　　西鹬鼻子嘴巴揪成一团：“可是你的事业怎么办？你那么喜欢演戏。”
　　纪敛冬打趣道：“妹妹是觉得我除了演戏别的什么都不会？”
　　西鹬着急否认：“当然不是。”
　　“那就没什么还担心的，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对不对？”他语调轻轻的，呢喃细语着，像梧桐叶被碾碎的第一声脆响，甘愿化作尘埃似的。
　　“嗯。”
　　西鹬被他的声音蛊惑，情不自禁地点着头。
　　最后，在十二点钟声响起的前一秒，纪敛冬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世界，但也不敢保证永远与你保持联系。以后的困难要独自面对了，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吗，小女侠？”
　　像承诺，像安慰剂，也像将她推开的手。

　　她年纪太小，认识的人太少，缺失的爱太多，所以才会将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一点点关心奉为神旨。纪敛冬选择放手，是因为他怕难以控制自己的恻隐之心，更是因为，他想让西鹬看过世界更多的可能之后，再来确定，她对他的爱，是不是一种急病乱投医的错觉。

　　国庆第一天，西鹬接到了纪敛冬久违的电话。
　　那边的声音很沙哑，通过电磁波传过来，像被吸干水分，自枝头落下的枯叶。听起来比泡在剧组的时候还疲倦：“西鹬，国庆期间回狸水镇吗？”
　　西鹬走进酒吧旁的小巷子里，闷着声道：“不回了，我在酒吧找了个兼职，很忙的。”
　　纪敛冬停顿几秒，问道：“什么酒吧？”
　　他还是放不下心，繁华城市的酒吧可比偏远小镇的酒吧复杂、鱼龙混杂得多。
　　西鹬没想隐瞒，直截了当的说：“就学校附近的，白桦林。”
　　白桦林？听名字是个能喝下一整瓶伏特加的壮汉开的酒吧。
　　纪敛冬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很干脆道：“行，你注意休息。我挂了。”
　　“那个…”
　　“怎么了？”
　　西鹬脚底画着圈圈，语气尽量若无其事：“你听起来挺累的。”
　　“在忙工作。”他答得简洁。
　　“什么工作，比通宵拍戏还累。”
　　纪敛冬在电话里那边摘下眼镜，单手按住眉心，试着缓解疲劳：“接了个电影幕后的工作，有点忙。”
　　西鹬听见那边右开门关门，中间夹杂着很商务的谈话声音，忙说道：“没事我就挂了，我要去工作了。”
　　他们匆匆地互道再见，马不停蹄地挂断电话。
　　西鹬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心里有些吃味。
　　才过了几天啊，就这么生分了。西鹬皱皱鼻子，将手机塞进兜里，拐进酒店，继续工作。

　　纪敛冬下了班，直接驱车去了京北大学。
　　进入大学城区域，他车速慢下来，方便看道路两边的店铺招牌。
　　白桦林的招牌很粗狂豪迈，极简的行楷和白炽灯，一点也看不出是做酒水生意的。
　　他找了许久空车位，步行到了白桦林门口。
　　沉重的白漆木质大门推开，里面是一片橘红色的氛围灯，为了更加趋近于落日的效果，老板很细腻地将灯设置在偏下的位置。
　　橘灯将人的影子全部拓在一面纯白色的墙上，光的橘和人影的灰组合在一起，像一片秋天的白桦林。
　　背景音放着一只舒缓的俄语民谣。年轻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小天，氛围很好。
　　纪敛冬没想多待，只点了一杯俄式咖啡。

　　西鹬看了眼订单，一杯俄式咖啡。
　　这是她兼职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点咖啡的客人。
　　哪个正经人来酒吧光喝咖啡啊。
　　她秉持着这样的疑惑，端着餐盘走向那人的卡座。
　　等等。
　　这人的后脑勺怎么这么眼熟？
　　她踌躇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往回走。
　　跟在她后面同为兼职的女学生提醒她：“诶？小西，36号在前面。”
　　西鹬胡乱之中找了个借口：“我忘了加糖。”
　　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又转身往前走。
　　女学生茫然：“你怎么又不加了？”
　　西鹬胡诌道：“我猜那人喜欢喝苦的。”

　　西鹬稳定声线：“先生，您的咖啡。”
　　纪敛冬垂着头，入眼是她锃亮的小皮鞋和白色小腿袜。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视线缓缓上移看见了西鹬的脸。
　　长袖黑色百褶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荷叶边的纯白色背心围裙。头发梳成两只挽着的麻花辫，用两个硕大的白色蝴蝶结固定着。十分风格化的苏联校服套装。
　　灯光打得很足，能吃掉大多数妆容。他见惯了西鹬素面朝天的样子，所以才一眼辨认出她的不同。他笑道：“化妆了？”
　　西鹬手背到身后，抓着餐盘：“统一妆容。”
　　“很漂亮。”说完纪敛冬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
　　这是他这辈子喝的最浓郁最苦涩的一杯咖啡。舌尖被咖啡绸滑的外表欺骗，流过之后，是快刀斩乱麻的神经麻痹的感觉。
　　西鹬两手撑在玻璃圆桌上，眼里像一片被磨碎的咖啡豆：“以前不漂亮吗？”
　　拟态的夕阳照着她的半边脸，她浴在橘光之中，如卡拉瓦乔早期的油画，青春的脸蛋预示着秋天的到来。
　　“以前也漂亮。”
　　氛围灯很像她初见他时的夕阳，落在他眉上，意图融化淡淡的雪。
　　西鹬直起腰，揣着手随意地靠在他的卡座边上：“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多想，这种话以后少说。”
　　纪敛冬挑眉：你先问的吧，妹妹？

　　他转着咖啡杯下垫着的小碟子，没为自己辩解，反问道：“谁见了你都会这么说的，到了我这里就不行了？”
　　“不行。”
　　“为什么？”
　　她半只腿抬起来搭在他的卡座扶手上，短裙因为她的动作往上拢去，露出她大腿上的一颗小痣。
　　西鹬附在他耳边，故意放柔声线：“我会怀疑你在勾引我。”
　　纪敛冬只觉得他半边身子被她呼出的气体震得发麻，他不着痕迹地偏移了身子：“思维这么发散？”
　　西鹬感受到他的微微侧过了身子，心里暗笑：“没办法，你的存在就是在勾引我。”

　　“纪老师，你以前也是经常这样吊小女生的吗？”
　　咖啡见了底，纪敛冬捧在手里摩挲着：“何出此言？”
　　“之前那么正气凛然地跟我划清界限，现在却来主动找我。”西鹬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纪老师，你真的好难猜。”
　　“我只是来看看酒吧环境。”
　　西鹬轻飘飘两个字：“借口。”
　　纪敛冬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我需要确认你的安全。”
　　“你不需要，纪敛冬。你说过，你不可能永远这样照顾我，我们注定会变成陌生人。”她站起来，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 坐在卡座里的男人，“我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你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纪敛冬放下咖啡杯，十指交叠，互相积压着，指尖有些失去血色：“是我的问题。”
　　西鹬扪心一问：“你是已经形成习惯改不过来了？”
　　她看着纪敛冬紧紧扣住的双手，十分乐于助人地帮他一个个掰开，轻轻替他按摩着。她不时地看向他的眼睛又低下头看着他的手：“还是说你后悔了，觉得有点离不开我了？”
　　纪敛冬艰难地抽回自己的手：“西鹬，别闹。”
　　“纪敛冬，我真的看不懂你。你明明心里对我有不一样的感觉，却总是在快到达某个临界值的时候，像这样把手抽回。你既然说了不可以，能不能自己先做到不要再管我的事情？”西鹬的眼神在他的嘴角与耳边痣之间游离，作势要吻下去，“下次你再管不住自己的话，我就直接吻你了。”
　　她没有做过分的事情，只是怕纪敛冬被自己太高的道德感折磨死。
　　她顺着他的意思不打搅他，心里早已暗暗盘算着日后如何一步一步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