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7、勾引

　　纪敛冬没有躲，不知是因为自己隐隐的期待，还是对西鹬的人品太信得过。
　　他话里有一种浓郁的苦涩，像过于饱和的咖啡粉沉淀在杯底，怎么也洗不掉：“你的意思是，要我完全离开你的世界吗？”
　　西鹬将他的空咖啡杯收进餐盘，有点赶客的意思：“既然你给不了我全部，就一丁点都不要给我。免得我患得患失，自作多情。”
　　纪敛冬整个人沐在橘光里，毛绒的质感，冰冷的温度。他看起来有些自责：“我让你困扰了？”
　　“非常。”西鹬短着餐盘，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我希望下次你想见我，不是因为我需要帮助或者你多余的担心，而是因为，你单纯地想见我。”

　　还是说出来舒坦，死缠烂打不像她，优柔寡断会耽误她。

　　背景音乐放着舒缓动人的《苏丽珂》，西鹬接到她兼职以来第二份俄式咖啡的订单。
　　像被挤扁到再无任何生存空间的牙膏容器，泛滥出行将就木的白色泡沫。她忐忑着走到27号卡座前，发现并不是他。
　　是个跟纪敛冬年岁相仿的男人，斯文到一种病态的地步，疏离到唱着背景音的小女孩声音像在求救。
　　她按部就班地为他乘上咖啡杯：“先生，您的咖啡。”
　　男人道了声谢谢，懒懒抬眸看了她一眼。
　　西鹬没在意他探究的眼神，为下一个号码倒上一杯威士忌。
　　在她收起餐盘经过他的卡座时，男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西鹬？”
　　西鹬迟疑了几秒，慢慢退回到他面前：“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道：“可能你没见过我，我是于辞，我们通过电话的。”
　　“你就是纪敛冬那个好心朋友？”难怪声音听起来那么耳熟。
　　“好心？”于辞重复了一遍，像是确认自己没听错，转而又笑道，“谢谢夸奖。”
　　西鹬想起自己之前的口头承诺：“我之前还说要请你吃饭的，这么久过去了，真不好意思。”
　　于辞并没有放在心上，专心致志喝了一口咖啡：“小事。”
　　西鹬凑到他跟前，十分热情道：“要不下了班，我请你吃饭。”
　　“吃夜宵吗？我没有这个习惯。”于辞瞥了她一眼，了然于心道，“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西鹬抓住话柄，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烁着，瞳孔深处如小小的火山口收缩着：“纪老师家住哪里？”
　　于辞差点被呛到：“现在年轻人这么直接？”
　　西鹬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两只小手指妆模作样的搅动着：“至少我想找他的时候，会有个地方去。”
　　于辞一眼就能看穿少女讨好人的小把戏，但确实，很受用，他悠悠道：“兰度公寓207。”
　　见小姑娘听了名字，点头哈腰一阵道谢就要走的样子，他感兴趣地问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西鹬不情愿道：“我问他？我要是亲口问他，他一定是先拒绝回答，然后说一通大道理，对我说应该保持距离，不该越界，最后再问我最近情况。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啰嗦死了。”
　　“他在你眼里是这么个形象啊？”挺令人意外。毕竟纪敛冬上学时是个著名沉默寡言扑克脸，唉，经过几年社会毒打，林肯也能熬成第欧根尼。
　　“以前不是，但他碰到关于我的感情问题就别别扭扭的，矛盾个没完。”
　　“你体谅一下那个老家伙，他是怕你受伤害。”
　　就他那圣母玛利亚见了都要区居第二的圣光普照的性子，怎么可能受得了别人因为他而受伤。
　　陈引的事情已经让他消沉好久。
　　西鹬扎在脑后的白色大蝴蝶结发圈团在一起，像一对健康的子宫。她的感情观念还算健康，至少现在是这样：“他太理性了，又把我想象得太脆弱。”
　　在西鹬看来，爱情到来的最初阶段，人类会不厌其烦的用自己的理性去度量这段关系的可能性可偏差值，而当它真正到来时，人类只会义无反顾地陷落、陷落。
　　西鹬不知道她尚存的理性能够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纪敛冬会理解疯狂的乐趣。

　　兰度公寓离大学城挺近的，乘地铁坐到伊河路再走几百米就能到。
　　西鹬不知不觉竟然真的在伊河路下了地铁。
　　她真的没有想来找他的意思，只是自己的脚不听使唤。
　　伊河路这一带小吃很多，一条街上百分之八十都是美食铺面。
　　已经晚上九点多，街上的人只增不减，每个店面都热火朝天的。西鹬慢慢走着，看着玻璃窗里面的喧闹天地，如观幕布后的舞台表演，一幕一幕，杂乱无章，毫无逻辑，但生动、温暖、充满人情味。
　　她在一家鸡汤煲店门口停下来。
　　纪敛冬坐在饭桌上，带着疲惫僵硬的笑，一遍又一遍推开向他递来的酒杯，又一杯接着一杯无奈喝下。
　　他仿佛不敢将自己的笑容面具摘下，像马戏团的傀儡玩偶，不敢摘下面具，因为会受到训练员的惩罚。
　　完全公式、建树的笑，看不到一点点纪敛冬个人性格的存在。
　　赝品的纪敛冬。
　　西鹬有点心疼，有点不敢认。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他说不想喝酒可以借机逃走，可是现在他连这点撒点小谎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西鹬咬咬牙冲进店里，蒸腾的热气扑上她的脸颊，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很像半熟的粉蒸肉。
　　她夺过纪敛冬推脱不掉的酒杯，一饮而尽。
　　什么破酒，这么难喝，像晾了三天的呕吐物一样。
　　她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扫试了一圈桌子上的人，每个人都是一张麻木不仁、惺惺作态的假脸。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寒从胃里涌出来。
　　每个人都在审视着她，每个人都在用心里的小算盘计算她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关系，个个精明，个个徒劳。
　　像是判断了她是个毫无社会地位的无名小卒，大家脸上都掬上意味不明的笑。
　　大家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小纪，不介绍介绍？”
　　纪敛冬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他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撑着有些晃悠的身子，推向桌子中央，目光沉静：“约定的酒我早已经喝完，再逼我也是消受不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就不奉陪了。”

　　十月份的夜晚已经有点凉，路灯和店面的光将整个街道照得透亮。
　　纪敛冬和西鹬二人就这么一高一矮地走着。
　　纪敛冬有点后悔刚才因为一时恍惚没有抢下她手中的酒杯：“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从事演艺行业十年，一点成绩没做到，还连累一个小姑娘替我挡酒。”
　　西鹬对那些人耿耿于怀：“不是你无能，是他们坏。”
　　“大家都这样，每个人喝的酒只多不少。”酒桌上根本不会出现清醒的局外人。
　　那酒的酸臭味还犟在她嘴里，刺激得她唾液翻出苦水：“我看到你被一大群人灌酒，我心里就烧得慌。”
　　“所以你看，我这个人有什么好，事业中道崩殂，为了争取一个工作机会还不惜变成酒鬼。”纪敛冬自我解嘲着，然后话锋一转，“妹妹跟这样的我打交道，是会吃苦头的。”
　　西鹬停下来，拽住他的胳膊，专注地看着他：“你就是很好，非常非常好。你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好。”
　　纪敛冬扑出今日第一个由衷的笑：“你这小姑娘真不长记性，我说了你那么多次，你还觉得我好？”
　　西鹬古灵精怪地冲他眨眨眼：“我这人就喜欢听人念叨，一个不念叨我还真不习惯。”
　　纪敛冬点点她的眉心：“现在耍小滑头都学会了？看来跟着我真没学到什么好的。”

　　两人走得很慢，不知不觉走到兰度公寓大门口。西鹬拉住想要装作路过的纪敛冬：“大禹吗？过家门而不入？”
　　纪敛冬讪讪往回走：“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于辞。”西鹬如实回答，她见纪敛冬有些为难，故意逗他，“怎么了？这么不欢迎我？”
　　纪敛冬有什么话堵在嗓子眼，又自己吞下去，他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邀请她进公寓楼：“走吧。”
　　走了几步，他发现西鹬没跟上了，他转过头，看见西鹬仍然站在路边。
　　见他回了头，西鹬立马笑着冲他摆手：“你回家吧，我走了。”
　　纪敛冬话里带着酒意，仿佛隐忍能酿出香醇：“你刚刚喝了酒。”
　　西鹬云淡风轻道：“才一杯，哪有那么容易醉。”
　　“我先送你回学校。”说着便要向她走去。
　　西鹬后退了一步，坚定地摇头：“不用了，你路都快走不稳了。回家喝点蜂蜜水就睡觉吧。”
　　纪敛冬目光沉沉：“那你回家注意安全。”
　　她故作轻松道：“好，那我走咯。”
　　从纪敛冬家到地铁站一共三十二个路灯，悬铃木的叶子大如史前动物的脚印，被风一吹，一个物种的痕迹就消失殆尽。

　　纪敛冬现在连让自己好好生活的力气都不够用了。她的爱太莽撞，纪敛冬又太疲惫，她再以爱的名义裹挟他、逼迫他，就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原来到真的决定放手的时候这么平静啊，没有天崩地裂没有肝肠寸断，只是他回了自己家，而她搭乘一次离开的地铁而已。
　　在第三十一个路灯下，西鹬突然觉得牙齿好疼，跟以前所有的疼痛都不一样。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的喉咙耳廓，甚至大脑都火烧似的疼，血流奔腾不息，像要冲破血管似的在管壁内垂死挣扎。像那只想摆脱捕鸟网却引火自焚的黑白色的鸟，西鹬觉得万焰灼心。
　　心脏、眼皮、耳蜗、头皮，剧烈跳动，是调音师特别的恶作剧，让她每一个音键都失灵，弹出恐惧、颤抖、神经质的旋律。她的瞳孔如火山喷发之势，流下大量眼泪。
　　她蹲下来，只觉得头越来越重，她像一只被人倾倒蜡液的灯烛，一点点胶着在地上。
　　上帝创造撒旦的时候，未曾料想到他会成为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