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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纯真 ...

  •   西鹬望着袅袅娜娜的熏眼想起阿婆灭蜡烛时那串劫后余生的青烟:“这可能是阿婆最后一次送香了。”
      无垢指节微动,无喜无悲:“也算解脱。”
      “死亡一定是解脱吗?”
      “是安慰的说词。”
      “那死后是什么。”
      “没有。”
      “没有是什么?”
      “冬天。”

      可是现在外面是夏天。

      西鹬临走的时候,不经意间瞥到无垢房前蓬勃的凌霄花,开得轰轰烈烈、毁天灭地。

      那天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西音桦躺在橘子树下的老藤椅上,停止呼吸。空气中蔓延梅花香,阳光洒落,被树挡住,落了一地斑驳的雪。

      葬礼是陈引和纪敛冬操办的,没有邀请人。无垢搀着老主持下山,为西音桦念了九段经文。
      经帖在铜盆里剧烈燃烧,西鹬突然觉得牙齿好疼。
      这世界又有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

      西鹬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在火葬场被牙疼痛晕的人。
      她的记忆很模糊,火炉炙烤地她呼吸困难,跳跃的火种仿佛千百只蜡烛在燃烧,地上黏腻的触感恶心得令人作呕。
      她被烟熏得流出生理眼泪,牙疼的那半张脸仿佛无限膨胀,两颗心杂乱无章地跳动,拼得你死我活。

      西鹬在疼死前选择晕厥。

      “跟你说了不要带她去,你看,出事故了吧?”陈引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
      “把烟灭了再说话。”纪敛冬侧身望了眼房内的人,淡淡提醒。
      陈引撇撇嘴,按灭烟:“这姑娘以后是举目无亲了。”
      “她是个成年人。”
      “她才十八岁,除了这栋房子,还有那堆木头,她一无所有。”被陈引数落的那堆木头被西音桦码得整整齐齐靠在墙角。
      “她会考上很好的大学,读书挣钱,养活自己。”在纪敛冬眼里,西鹬的未来一片光明,前途坦荡。
      “我以前没发现,你心态这么好。”
      “你不要小看她。”他们相识不过一天,他承认他并不了解西鹬。但能考出年级第一成绩的学生,做任何事都应该很出色吧?
      他想起那天去宿舍接她时,楼下大厅,墙面上文明标语下黑底白字的成绩单。
      第一名,西鹬。

      纪敛冬注意到西鹬醒了,抬手示意陈引噤声。
      他倒了杯水,贴在手腕处试温:“要不要喝口水?”
      撑着身子坐起来,眼前黑了几秒,模糊中寻找着纪敛冬的脸:“我晕倒了?”
      “嗯。”
      “我晕倒在那块地上了?” 西鹬心中警铃大作。
      “嗯。”这孩子咋了?
      西鹬‘噌’地从床上下来:“我去洗澡。”她想起那黏腻的地面,差点呕出来。
      “帮你洗过了。”纪敛冬扶她坐下,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慰。
      西鹬更惊恐了。

      就算你们没把我当女人看,也不至于慈爱到这种地步吧?
      西鹬又羞又愤,差点再晕过去。

      陈引看穿一切,揣着手往门框上一靠:“你想啥呢,我们是大善人,但不是大变态。你眼神收一收。”
      “陈引,”纪敛冬眯眼警告挂门框上那人,转头向西鹬解释,“是请女生帮你洗的,别紧张。”

      西鹬委屈:“女生也不行。” 不管是谁都很羞耻好吗?
      陈引洋装挥拳:“小丫头片子,能找到人愿意帮你洗澡已经不错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西鹬像小鸡找到鸡妈妈一样,猛地躲到纪敛冬身后,探出头瞪了陈引一眼:“你竟然想打人。”
      又转头向“鸡妈妈”控诉:“纪敛冬你骗人,他一点都不好相处,他甚至还想动用武力!”

      见陈引还想上前,纪敛冬伸手阻挠,眼神暗示他:行了,别逗她了。
      他笑着慢悠悠道:“一定他在我面前装得太好了,把我都骗过去了。”

      尽管她不喜欢被人看光光的感觉,但陈引说得也不错,有人愿意帮她洗澡让她干干净净躺床上,她应该心存感谢才对。西鹬喝了一口水,缓缓咽下去:“那个女生是谁啊,我认识吗?”
      “蓝初。蓝天的蓝,初次的初。来这里做地考的,是陈引采风时交到的朋友。”
      经过掌心写字那一出,纪敛冬每次介绍人名都会很贴心地告诉她对应的汉字。
      “她走了吗?”
      “上山去了。晚上可能会跟我们一起吃顿饭,方便吗?”

      他在征求她的同意。
      水汽蒸着她的眼睛,潮湿温润,她嘴唇贴着杯口,小声答应:“方便的。”
      “牙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
      纪敛冬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拍拍她的脑袋:“再疼就送去看牙医了啊。”

      陈引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这老东西当爹当上瘾了?

      纪敛冬混迹影视行业十多年,收获到最多的评价就是:特别爱照顾人。
      和陈引不同,陈引只在特定的场合照顾他想照顾的人,其他时候基本处于关机模式。纪敛冬则是无时无刻,照单全收。
      陈引偶尔调侃他:圣父啊。
      纪敛冬一笑而过。

      “你有没有觉得你对她有点关心过头了?”陈引从灶台后探出头,一本正经地问。
      “那你现在在做饭给谁吃?”纪敛冬切番茄的手稍顿。
      陈引狡辩:“我是做给大家吃的。”
      “哦?奶油樱桃派和甜甜圈也是吗?”纪敛冬挑挑眉,笑得满面春风。

      家里没烤箱,也用不了大功率电器。前些天,陈引开车去市场买烤箱,送给一家镇上的饭馆,条件是,允许他来店里自由使用。
      “你怎么知道的?”
      “嗯,她给我分了一块。”纪敛冬笑得挑衅。
      “这姑娘,还收买人心呐。”
      “人家哪有你想那么多。”

      “实话跟你说,我选择狸水镇,有一部分私人原因。”陈引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明明灭灭,似梦幻泡影。
      “如果不建议,说给我听听?”
      纪敛冬将番茄片装进盘子里,擦干手指,斜靠在实木桌边。钨丝灯昏黄的灯光衬得他整个人气质沉静又柔和,微湿的刘海翻着细闪,他低着头侧耳倾听。

      “是我母亲,她与西老太是故交,”陈引捏着火钳胡乱捣几下木头,“她没有任何遗言,只要我带着她来狸水镇找个人。”
      纪敛冬还从未听他提过自己的母亲。

      “我母亲叫西音白。”
      纪敛冬诧异抬头,动作很轻:“她和西鹬阿婆是姐妹?”
      西音白西音桦,多相像的两个名字。
      “很难定义,”火势渐旺,陈引的脸煅烧出成熟橘子的色泽,“我和西老太一起,将她埋在后山一颗橘子树下。”
      他想起母亲那沉浸于前尘往事的脸。

      那个时候西音白不叫西音白,叫群芳妒。
      她无父无母,在戏园子长大,做学徒的时候排行十三,听曲的都叫她‘梅十三’。后来因为一曲《锁麟囊》名动京城,赐名‘群芳妒’。
      那年西音白十八岁。

      那时男子当花旦是常事。她因身材高挑,眉目俊朗,又不常以素面示人,成名后常被人误认为男子。西音白不多解释,男也好女也罢,只要观众认她‘群芳妒’的名号。
      由此埋下祸根。

      大概是一九三七年的除夕,西音白第三次拒绝了某位先生的私人邀请。
      “梅十三,就给西先生唱首曲子,会要你的命吗?”戏园管事来做说客。
      “只是唱首曲子吗,文老板?”西音白嘲讽道。
      文司涛吝啬的脸上皱出一个狐狸笑:“这位老板是真心赏识你啊,你以为你最近那些犒赏是哪来的?人为你一掷千金呐!”
      西音白话里有赌气的成分:“我唱的曲儿就值这么多钱。”
      “梅十三,你别给脸不要脸!没有这园子,你屁都不是!”
      西音白自认理亏,文司涛说的不假,若不是被收作学徒,她恐怕早已在北平的冬天里冻死了。
      自尊心让她选择继续对峙:“我叫群芳妒。”

      戏台一片冷清,西音桦等了半晌,没忍住私自走进后台,便听见二人吵闹。
      “群先生真不愿意为我唱上一曲?”
      文司涛见来人栗色小洋装,网纱羊毛小礼帽,棕色牛皮鞋,活脱脱西洋玩具店仿真娃娃打扮,诧异道:“西…先生?”
      西音桦微笑着摘下礼帽:“我还以为用男子的头衔会方便点。”

      从那之后,西音桦经常来后台找她,给她带昂贵点心,送她进口留声机,讲国文课老师朗诵诗歌的四川口音,讲钢琴课老师的丝袜味道比劣质墨水难闻。
      当然,她都是以男子身份接待她的。
      文司涛警告她不许败露身份。他看得出西音桦眼里的爱慕。
      西音白不是傻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西音桦接近她的意图。
      但她是女子。

      她要是男子就好了。

      终于,西音白下定决心坦白。
      “音桦,我…”话到心头,西音白不知如何开口。
      “群先生。”少女明眸善睐,弯起的嘴角压抑暗恋心事:“我喜欢你。”
      “在你还不是群芳妒的时候就喜欢你。”

      “音桦,我不能…”
      “我知道,”西音桦踮起脚,用额头抵住她的下巴,蹭了两下,额上留下一片淡淡的白色水彩,像胶囊药的粉末,她接着说,“我知道。”
      西音白难以置信:“你知道什么?”
      “群先生,”西音桦倔强地抬起头,“敢不敢说一句你喜欢我。”
      西音白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望着衣架上浓墨重彩的戏服,一口叹息:“抱歉。”
      “我明白了。”
      西音桦消失了一整个夏天。

      九月末,西音白得知了西音桦将与侯家三少爷成婚的消息。彼时,局势动荡,戏园入微,群芳妒已成了谢家的私人戏子。

      满树挂着青橘,西音桦毫无预兆地出现。
      “群芳妒,我们逃吧。”坚定而决绝。
      “你疯了吗?”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不想嫁人为妻。”
      “你太冲动了,音桦。”
      “我父亲死了,”西音桦泪水涟涟,“我没有家人了。”
      群芳妒第一次拥抱她,头戴梅花簪,穿着靛蓝旗袍。

      十月初的一个清晨,寒潮袭港。西音白猜音桦一定在渡口等了她很久,等到耗尽全部热量。
      她后来不唱戏了,改名西音白。她记得春天的时候,西音桦用白桦树皮给她写了一封信,是一首诗很平常的小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西音白想写信解释她的迫不得已,提笔良久,发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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