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宣告》西江垂杨

14、第14章 空展示柜

　　好兄弟二人勾肩搭背的边走边聊，两个男人在一起，吃什么饭倒不是多精致多要紧，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他们并没有走太远，堪堪在一个饭庄停了下来，门口两座小石狮子，上方挂着喜庆的红灯笼，门口并不大，空空的没有人也没有多热闹的声音，二人左转弯直接上了二楼。
　　饭庄的大堂在二楼，倒是比一楼敞亮些，古朴的设计和墙上挂着的田园山水画，让整个饭庄的氛围悠闲而惬意。
　　“怎么说，这次回来？”冯晔抱有期待的双手撑在桌子上，看着裴元述拿起菜单和铅笔递了过来。
　　“你不是去问你元理哥了吗？你元理哥没告诉你？”裴元述冲着对面挑了挑眉，懒懒的靠在椅背上。
　　冯晔把菜单和笔搁在桌上，好整以暇，“你才是我亲哥，他是充话费送的，不一样。”
　　裴元述没忍住哼笑出声，这小孩还是这么弱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不忌讳。
　　“你快说呀，这次回来怎么个事儿？”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没有一丁点儿耐心。
　　裴元述抿了抿嘴唇，皱着眉瞪他，“话怎么那么密呢？快点点菜！”
　　冯晔这才停下那吧啦个不停的嘴，低下头认真点起了菜，裴元述正了正神色，然后轻描淡写的说：“休假，还得回去。”
　　刚安静的点了两个菜，听这不咸不淡的回答，冯晔这毛躁的脾气又起来了，“回去？回哪去？！不是会这儿来吗？”
　　登时放大的声音把隔着两桌安静吃饭的一对老夫妇都惊动了，二人抬眼瞧着他这一桌，不算太亮的眼睛探究着他们，冯晔转头不好意思的举手示意，然后又转头看向裴元述。
　　裴元述把他手里的菜单抢了过来，没好气的说他，“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回去就是我从哪回来再回到哪里去。”
　　做什么还得给他解释这么弱智的问题，裴元述也是很服气自己的行为。
　　“不是，哥，你是真的铁了心的不打算回来了吗？”冯晔觉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丝丝感伤，大家从小一起长大，然后一起进的省队，如今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还在省队，可是这个当初说要一起的兄弟却早早的离开了。
　　固然有再多摧心剖肝的情节和故事，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该放过自己也放过过去，给自己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是了，虽然一直都在同一个城市，但毕竟当年国家队的事情他还是知之甚少，能知道都是通过别人的描述，仅仅是转述和议论，都是那么难堪和痛苦的记忆，这个亲身经历的人，那些冰冷的话语又能展现多少呢，他似乎也没有权利去逼迫他为了他们的兄弟情义直面血淋淋的过去吧。
　　裴元述没有立即回应他，见他兀自低着头嘟囔着什么，二人都不说话，整个空间仿佛都静了下来。他低下头继续点着菜，点完了招呼服务员将菜单拿走，然后缓缓开口：“只是现在各自奔赴前程，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
　　过了许久，冯晔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不是一开始的欣喜和方才的玩笑抑或失落，此时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没有杂余的情绪，“既然是休假，下午应该没什么事吧，跟我一起回一趟省队呗。”
　　裴元述沉默着看着他。
　　冯晔也没想着等他应声，然后继续说话，“年后全国赛就要开始了，今年动员大会和揭幕式在红城举行，秦院同邹指导说需要我们省队这里协助，邹指导昨天打电话让我今天找个时间回省队一趟，聊一下这个事情。”
　　秦院，秦问声，当年无论是在省队还是在国家队，都没少打交道。
　　他所知的最新的与他有关的事儿便是前不久的德拉会议，新闻中的画面，他坐在她的身边，会议开始之前，二人时不时闲谈两句，像是说到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睁大了眼睛，笑得亮晶晶的，随着会议的持续，他二人逐渐隐忍的愠怒的面庞，而后毫不掩饰的前后脚离开了会议大厅。
　　手指握拳时间些许是有些久了，指节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动了动手指，然后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你们聊正事儿，我去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当年是退出了国家队，又没有退出省队，你有权利有义务参与。”
　　“好，那就陪你走一趟。”他没有再拒绝，大概是他说的在理，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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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基地人倒不是太多，路见几个队员冯晔都笑着打了个招呼，裴元述也象征性的点了点头，没去在意身后转过头来打量的目光。
　　毕竟这样探究的目光，几年前乃至后来哪怕在不同的领域，都被探究过太多次，早已习以为常。
　　二人路上倒没有太多话，与在家里相见时，此时的冯晔倒是沉默了许多，他也不多问，大概没能如他所想，起些情绪了，又或者他本身就是现在这样。
　　敲门进邹文办公室门时，邹文正和秦问声二人坐在茶几旁边喝茶边闲谈，桌上茶烟袅袅，热气飘过二人的脸庞，阳光穿过，照在他们板正的黑色衣服上，像极了两个二胡老头退休后晒太阳打发时间的样子。
　　他们转头看冯晔进来，身后跟着进来挺拔身影挡住了门外散落的光芒，也没能隐没二人脸上僵住的笑容。
　　冯晔看了半晌，又回头打量，不禁笑出了声，“二老这是怎么了，不认识啦？”
　　裴元述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思量了一路，该是如何见面和招呼的方式，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方才内心的一番说辞和举动此时是毫无用处，因为他好像没有故作轻松开口的理由，如今内心一片枯荒。
　　邹文紧紧盯着身后跟进来的人，很多年没有见了，长高了些，壮实了些，成熟了些，疏离了些。
　　他站起身来，也不说话，顽固的等着看到底是要谁先开口。
　　裴元述自从走进这扇门，喉头像是被糖果哽住，鼻头泛起了酸涩，他知道，他自己是个倔强的人，但他的老师比他更倔强，所以当年才会在那么多人里面挑了一个最不成器的他，美曰其名对他胃口。
　　“老师，我...回来了。”声音中带着丝丝喑哑。
　　“嗯。”邹文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及不上暗红褶皱的眼角夺目，师生二人多年后再会，竟无言相对，确实挺让人难过。
　　于邹文而言，裴元述年少轻狂也好，实在没天赋被踢出赛道也罢，都没什么，天大地大，总有他能够闯荡的山头，但不是负气的不告而别，销声匿迹，这是多么坏的行径啊，一点都不顾惜他这个老人家久经沧桑的内心，真是没良心。
　　邹文不言，裴元述呆立，冯晔低头不语，秦问声眼睛瞄了一圈，无奈的叹了口气，“坐下聊吧，准备杵这儿一下午？”
　　冯晔轻轻的点头，然后拉着裴元述往对面的沙发走去，秦问声碰了碰邹文的胳膊示意他也坐下说话。
　　裴元述无力的坐下，默不作声。
　　“冯晔应该把动员大会和揭幕式的事情跟你说了，既然回来了，就跟冯晔一起给我当个助手，我这里实在忙不过来。”
　　在场最淡定的也只有他了，发现裴元述也不反驳，他就默认他是答应了，然后接着说道：“具体流程呢后续我让宣发部发给你们，跟往年差不多，流程上倒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主要的就是后面动员大会的材料以及全国赛大主题的一些宣发文件，当时大主题确定了之后，赛委会又根据组会结果相应的补充了一些研究材料，给各个参赛队伍作为思路和启发，这些文件呢赛委会已经组织小组核对和修订过一次，但是考虑到赛委会和实际参赛队伍在思维和角度上呢还是存在一些差别的，所以考虑挑选和组织一部分参赛队员对后补的这些材料进行二次核对和修订，根据两次核对和修订的综合意见，确定最终宣发版本，相关文件呢会在下一周发到各个地区，你们到时候也选一到两个队员参与进来，在这之前还需要红城省队这边协助，和赛委会工作人员一起对这些材料进行规整，凝练出核心内容，到时候动员大会是要拎出来着重强调的。”
　　邹文在这一长串的话语声中渐渐回过神，然后应声点了点头，“明白了。”
　　说完转头看向陷进沙发里的裴元述，裴元述感受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目光，仍执意的低着头。
　　“邹老，红城队这边要不就他俩吧，您看呢？”这个场面还是得他来撑起来。
　　邹文怔愣了一瞬，随即微笑点头：“你不嫌弃他们就好，让他们多跟着赛委会那边学习学习也好。”
　　“哪里的话，这两个可是您的左膀右臂，我还怕我全给借走您舍不得呢。”表面上说的不轻不重，实际上焦点还是在裴元述身上，可有些疑惑和想法没办法直白抬上来，也只有等一个不让场面尴尬和冷却的契机了。
　　但裴元述始终没有应声或反驳，倒是也让两人心里犯着嘀咕。
　　冯晔在一边越听心里越高兴，也只有老师说的话管点儿用，某人坐在旁边一眼不敢发，想想方才还说要回去，怎么这会儿又不说了，总有人能治得了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裴元述呆坐边上，不知道魂还在不在，无奈的也给他倒了一杯，“老师的茶可不是谁都有福气喝上的，你知点儿足吧。”
　　裴元述这才从枯坐中醒点儿魂回来，僵硬的伸手将茶杯端在手中，嘴角扯出些同样僵硬的微笑，“谢谢。”
　　秦问声方才算是把这些年为数不多的刻意不冷场的表情都拿了出来，此时看他这模样，只能在心里狠狠的叹了口气，多年不见，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就罢了，怎么还有点儿痴傻呢，亏得嘉卉这些年从始至终都在说他好话，好在哪儿呢，竟是越瞧越瞧不下去，回头真的得跟她好好谈谈，女孩子恋爱脑真的不可取。
　　“行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情处理，方才说的事情就辛苦邹老您这边儿，我也不多留了。”说话间秦问声已站起了身，谦恭的与邹文握手。
　　邹文伸手回握住，深深地点头，“秦院放心，都是应该的，我让冯晔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咱们之间就不搞这些虚礼了，您歇歇吧，我自己回，回头再聊。”秦问声向来不是爱摆谱的人，向来也不喜欢虚礼来虚礼去，实在没意思，虽然有时候避免不了，但相熟之人自不必太官方客气。
　　他如此说了，邹文也只好点头，目送他离开办公室。
　　此时静悄悄，只剩下彼此坐下，衣服和沙发摩擦的声音，邹文仍在等他开口，如果是方才是有外人在，不方便叙旧，那此时，就不该有任何顾虑了。
　　裴元述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正对上秦问声方才座位方向前方的展示柜，与其他展示柜不同的是，别人都是一整个橱窗，而邹文的办公室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一小排，总共也就只有5个格子，当时裴元述还好奇的问，“老师，就这几个格子，能放得下啥呀？以后光我的奖杯奖牌都不带够放的。”邹文当时仰头大笑，说“贵精不贵多你懂不懂，你的奖牌放我这里做什么，你自己带回去摆起来，我这里放的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裴元述当时还恼，“最重要的东西？我的奖牌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吗？我知道了，老师果然最心疼的不是我。”邹文见他生气也不急，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抬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展示柜，“你的奖杯奖牌，当属你的见证，它们对于你来说是最重要的自我见证，但于老师而言，能见证你们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即便这个展示柜未来有一天仍是空空如也，它也很珍贵。”
　　所以至今这个展示柜依旧空空如也，是因为看不到我的未来吗？裴元述眼眶湿热，然后牵动嘴角，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老师，对不起，方才秦院长的忙，我可能...帮不上。”这是他从进屋来第一次没有闪躲的直视邹文的眼睛，有愧疚，有难过，有挣扎，但没有逃避。
　　邹文觉着他恣意潇洒的孩子在这简短的一句话中影子又淡了一些，淡到天光泄下，透明到他再也看不见了，但是人总是要抱有盛大的希望的，“怎么个帮不上呢？”
　　裴元述放下手中慢慢凉下来的茶杯，茶杯快要凉了，但是他的双手却越来越暖，热乎乎的血液流动，让他找回一些些的理智，他双手交握，微微用力的手指让双手泛红泛白，“这次回来，是休假，休完假，还是要回去的。”
　　邹文其实从裴元理那里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如今在做的事情，起初是不解，后来又觉得这样也是好的结果，至少说明他的内心仍是少年，他也许并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情而消磨斗志或否定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困在原地，依然在选择做值得的事情，怎么不算好事呢？
　　“休假到什么时候？”邹文从原本的心中酸涩到慢慢的眼中带笑。
　　“最晚...十月底吧，专研小组的正式乘组会议，做一些初期工作的部署和安排。”裴元述如实说。
　　“是那个专研小组吗？”
　　裴元述有一瞬间的讶异，他确实没有想到邹文会关注那么多，连这个都知道，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成组之后应该也挺忙吧。”其实邹文想问的是，你之前不是在一线吗，怎么调组了？成组后挺忙吧，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但是都哽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一些初期部署和调研，还好。”抽空可以回来的，他想说。
　　邹文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太多能够做的，“既然如此，我回头跟秦院说一声，换个人过去。”
　　裴元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邹文看来算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接来下的交谈就是邹文对冯晔的交代，冯晔一整个开始就像是陪坐的人一般坐在一边，如今成了交谈的中心倒是稍稍有些不自在，说是安排正事儿，其实没有太多的内容，主要还是得等宣发部发过来文件后再进行仔细的安排，所以聊得也很快，这之后裴元述倒像是转换成了那个作陪的人，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
　　最简单的安静恰恰的最难挨的，好在终于快结束了。
　　冯晔知道今天也就只能聊到这儿了，坐在这儿再久也不会有什么下文，不过好在至少两人说上了几句，总比没有的好。
　　“老师，那我们就回去了，您忙。”冯晔站起身拍了拍裴元述的胳膊。
　　裴元述像个木头一样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然后跟着冯晔一起朝着邹文浅浅鞠躬，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越靠近门口，午后的阳光越炽烈，秋日的午后也是有这样让人睁不开双眼的明媚和热烈，不知道太过刺眼，还是心有留恋，他最终还是在距离门口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其实邹文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的越走越远，想要嘱托些什么，但又怕说的太多，孩子本就心事重，看到他停下脚步，他才想起来转身往办公桌走去。
　　裴元述回头时回望见邹文银霜挂满的头顶，刚消散的情绪又瞬间回顶，他最终还是愧疚和不舍多一些的，“老师...不必同秦院说了，我这段时间有空，开完成组会，全国大赛我还回来。”
　　邹文转头久久的愣在原地，不知道是欣喜更多一点还是心疼更多一点，嘴角都开始轻轻颤抖，“好，好。”
　　到底是花了多少的力气才将这一句话完完整整的说完，裴元述感觉自己要脱了力，握紧的手心里一阵阵的麻随着神经传递，等着传遍全身，他忽然觉着身心都通畅了，于是朝着邹文真真的笑。
　　转头，笑容依旧停在脸上，冯晔还呆愣在原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路过，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就在这短短两分钟里到底是什么样的逻辑，画面转换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