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栖谷》天时人和

4、[第三章]

　　马车内将一切寒气都阻挡在外，檀香缕缕。
　　季云骁从袖袋里拿出一块方巾，递给云祈。但云祈只是看着他的手，不接也不推开。
　　“不擦一下吗。”季云骁指着自己的脸颊，示意云祈脸脏了。云祈下意识去蹭自己的脸，然而突然想到什么，动作堪堪停住，季云骁见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样子，忍俊不禁。
　　云祈掀开眼皮看他一眼，深灰色的眼眸在马车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幽暗。
　　季云骁向前探身，方巾拿着就往云祈的脸上擦。云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后缩去，但身后除了坚硬的木板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一下实打实的撞在了上面，砰的一声。
　　季云骁一愣。
　　眼前的人皱着眉，扶着自己被撞到的右臂。
　　“你……”季云骁斟酌着用词，“很怕我？”
　　云祈摇头。
　　“那你躲什么？”季云骁有些无奈，“我就是想帮你擦擦。”
　　云祈又摇头。
　　季云骁看他半晌，发出一声叹息，道：“看来以后要随身带纸和笔。”
　　车夫又跑回来，告诉季云骁可以继续走了。
　　“嗯。”季云骁坐回去，把毛氅解下来放在云祈腿上，连着方巾一起，“披着吧，回去洗干净了还给我。”
　　云祈的手不知道放在哪，最后只能点点头，把毛氅披在身上。
　　季云骁今天穿的是一身皂色，毛氅很厚很大，云祈并不是什么强壮的壮汉，跟季云骁那种宽肩身材比起来简直是小豆芽一个，他就这么窝在黑绒绒的毛氅里，像披着一床大棉被。
　　不多时，马车在丞相府门口停下，积雪被奴仆们全都扫到了一边，季云骁从车上下来，稳步跨进大门。云祈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毛氅的尾部，防止自己踩到。
　　云祈进门后行了礼就要走，但季云骁把他叫住了，“过来。”
　　不明所以，云祈还是跟着他走了。
　　季云骁让秦卉拿了几张纸和一只笔过来，让云祈写今天为什么在烟霞楼。
　　云祈写道：去买东西。
　　季云骁道：“这次怎么不晚上出去了？”
　　提到这个，云祈表情少见的有几分愠色，他写道：你不让我去。
　　“哪有，”季云骁撑着下巴，笑着说道，“我是让你带着我一起去。”
　　云祈没有理他。
　　“什么东西要去烟霞楼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云祈写道：知道。
　　见他刻意避着自己的上一个问题，季云骁也不追问，只问道：“买到了吗？”
　　云祈摇头。
　　“为什么？”
　　云祈一字一句写得很认真：招牌太贵。
　　季云骁依旧满脸笑容，说道：“烟霞楼的招牌还是个商人啊？”
　　不等云祈再写什么，季云骁把纸抽出来，揉成一团仍在一旁的火盆里。
　　“云祈，要听话，不听话的人没有好下场。”季云骁起身，在云祈反应过来之前在他脸上用力摸了一把，“这个颜色不好看。”
　　秦卉原本以为季云骁在占便宜，但看到季云骁修长的手掌上蹭下来的一大片棕色脂粉，顿时哑口无言。
　　季云骁走了，云祈却还愣在原地。
　　秦卉走上前，道：“去洗脸吧，下次别再涂脂粉了。”

　　直到把脸洗干净，云祈都还没有回过神，他呆愣着把脸上的拉皮粘条撕下来，铜镜里的能看到，他的眼睛不如之前那般小，皮肤也是洁白无瑕的，一双杏眼炯炯有神。
　　若是秦卉能看到，大概就能明白季云骁为什么说云祈长得很漂亮了。

　　三日后，律令正式颁布，大赦天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全平京的百姓都喜笑颜开。
　　季云骁奉洛安帝之令，到监牢里为每一位可以得到大赦的囚犯进行登记造册。
　　监牢当差的人为季云骁带路，一边记录一边解释囚犯入狱的原因。季云骁原本是不想听的，但听到一半又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没有阻止说话的人。
　　监牢里只有几盏灯挂在墙上，四下昏暗。阴冷的空气钻入人的鼻腔，像是在替人诉说苦楚。越走越深，血腥气就越来越重，季云骁停在一个牢房前，等待狱差说话。
　　但那人只道：“大人，这个人不在大赦的范围内。”
　　季云骁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问道：“为何？”
　　狱差朝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永故旧臣。”
　　“永故旧臣？为何会在这里？”
　　“贼心不死，试图……”后面的话狱差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了。季云骁点点头，看向牢房。
　　牢房里的人浑身是血，将白色的囚衣染红，蓬头垢面几乎要看不出人样，寒风刺骨，他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听到声音，那个人艰难地睁开眼，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
　　季云骁没什么表情，正欲离开。
　　砰的一道声响响彻整个地道，一双血手死命抓着铁栏，锁链碰撞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你……你不得好死！！”那人双目狰狞，面容恐怖，“季云骁！你不得好死！！你助穆尘稳固江山……你……你不配为人臣！你对不起永故的数万的冤魂！！”那人的声音沙哑刺耳，像千千万万的银针刺入耳鼓，颤抖的呼吸和撕心裂肺的诅咒无不彰显着不甘与愤懑。
　　在一声声质问中，季云骁渐渐将面前的人与记忆中一位两袖清风德高望重的老臣重合。
　　“……尹大人？”季云骁不确定地开口。
　　那人嗤笑一声，道：“大人？如今我已在此为囚，永故也早就覆灭，何来大人一说？！季云骁，你如今才是真正的，大、人！”
　　尹聪，永故御史大夫，为人忠正清廉，平生最痛恨不忠不义的奸佞之人。
　　季云骁的面目在昏暗的监牢中晦暗不清，他不顾面前的人的嘶喊，良久，他道：“尹大人，我在永故为臣不过一年，只是位列八品宣节副尉。我于永故无功，永故于我无恩，我何必守节呢。”
　　说完，季云骁转身走了，他解释这两句完全是浪费时间，但也许他是想给曾经那个年轻的副尉一个交代吧。
　　“小陛下曾经无数次想提拔你，太后娘娘千方百计拦下，如今我看太后娘娘倒是做对了！！”尹聪的话如同鬼魅般追上来，“小陛下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啊！！”
　　季云骁脚步一顿。
　　那个年仅四岁就继位的安阳帝，亡国时被叛军杀死也才十四岁。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年纪尚轻的陛下，也不知那陛下为何想要提拔自己。
　　季云骁不再多做停留，转身走了。
　　监牢很大，等季云骁全部做完记录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地上积雪很深，季云骁走在上面发出簇簇的声响。
　　马车在厚厚的积雪里行驶得很缓慢，季云骁抱着手炉，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这一眼让他一顿。
　　云祈穿着府里统一下发的厚棉袄，长发高高的束在脑后，这次他没再涂脂粉，白皙的脸庞被冻得有些红。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塞给面前的人。
　　那人的脸被黑暗挡住，只能从身姿看出那是个女人。
　　女人一袭红衣，接过布袋后愣了片刻。
　　她上前轻轻拥住云祈，随后挥挥手，让云祈走。
　　云祈看起来有些不舍，但还是转身离开了。
　　“停车。”季云骁沉声道。
　　云祈从小道里走出来，却被面前的马车挡住去路。他定睛一看，金顶白玉马车，在光线照射下流光溢彩，不是季云骁的马车又是谁的？
　　“云祈。”季云骁从车上下来，走到云祈面前，低头盯着他，“在做什么？”
　　季云骁审视着面前的人。
　　云祈楞楞的没有动作。
　　“是在与心上人幽会吗？”季云骁面色略沉，没有像往常那样挂着笑容。
　　云祈抬头看着他，缓缓摇头。
　　“走吧，回府。”季云骁没有再问，让云祈跟着自己上车。
　　云祈坐到上次坐的地方，他突然发现马车里的装潢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向后看去，马车上原本只有座位上铺着毛绒毯子，但现在连靠板上都铺上了，靠上去很软。
　　季云骁看着云祈东张西望的模样，脑海里无由的浮现出尹聪说话的话。
　　“小陛下曾经无数次想提拔你！”
　　“小陛下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啊！”
　　小陛下……
　　云祈感受他的目光，不自在地重新坐正。
　　“我的衣服呢？”季云骁定定神，问道。
　　云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双杏眼就这么看着季云骁。
　　“……”季云骁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忘记云祈不会说话了，他默默从脚旁的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张宣纸，又拿出毛笔蘸好墨汁，递到云祈手里。
　　云祈见他真的随时都带着纸和笔，微微一愣，随后拿起笔写道：洗干净了。天太冷，不知道有没有晾干。
　　季云骁道：“三天了，怎么也该晾干了。一会儿回去拿来给我。”
　　云祈写道：好的。
　　季云骁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追问今天云祈为什么在外面与别人见面，捧着手炉不再看云祈。
　　云祈等了半天，确定季云骁不说话了之后，就准备把纸和笔收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季云骁突然出声。
　　云祈停下叠纸的动作，思索一番，写道：不知道。
　　季云骁把头转向云祈，问道：“你们过来之前没人告诉你们吗？”
　　云祈又写：没有。主子的姓名，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
　　接着，云祈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手。
　　季云骁不容云祈反抗，握着云祈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云祈被拥在他的怀里，闻到了季云骁身上微微的皂香，又带着一丝檀香的气味。季云骁的手很大，干燥温暖，显得云祈的手奇冷无比。
　　正出神着，季云骁停下动作。
　　云祈顺着他的手臂向下看去，纸上写了三个字：
　　季云骁。
　　云祈一下睁大双眼，呼吸错乱。
　　一滴墨汁从笔尖淌下，在纸上点出一圈黑色的点，正中云祈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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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云祈：(.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