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栖谷》天时人和

5、[第四章]

　　季云骁写完字之后没有松开云祈，依旧将人圈外怀里。
　　云祈身体发抖，心跳如同击鼓。
　　“是冷吗？”季云骁收紧手臂，彻底把云祈拥在他厚重的毛氅里，“云祈，你认识我吗？”
　　这话问得过于模棱两可，说不认识，那他们这几日的相处算什么？说认识，那又是哪种认识？云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马车在往前缓步行走，黑夜里只能听到马蹄踏在雪上的声音，也许除了马蹄，季云骁还能听到云祈的心跳声。
　　云祈极力控制自己发抖的手，在纸上写道：左丞相。
　　季云骁的轻笑从云祈耳边扫过，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番话过于莫名其妙，他松开对怀中人的钳制，将手炉递过去。云祈还有些回不过神，没有拒绝就将手炉抱得很紧。
　　“及弱冠了吗？”季云骁的声音在极其安静的环境犹如一道惊雷，云祈皱着眉消化了很久才慢慢摇头。
　　“还有多久？”
　　云祈转过身在纸上写字，又转回来拿给季云骁看。
　　【应该还有半年。】
　　云祈的字很好看，小巧又端庄。
　　季云骁看这这行字，良久又问：“今日怎么不擦脂粉了？”
　　云祈觉得莫名其妙。
　　【你让我不擦。】
　　季云骁一笑，道：“忘记了。”
　　点点头，云祈把纸放回原位。
　　“这样很好看。”听到这一句，云祈微怔，不过他没有理会季云骁，重新抱着手炉坐好。
　　一路无言，马车停好，季云骁先下了车，接过云祈还回来的手炉。
　　见云祈准备走，季云骁问道：“是去拿衣服？”
　　云祈点头，没有停留地走掉了。
　　季云骁在卧房等云祈过来，他脱掉厚重的毛氅，墨蓝色交领右衽搭配镶银腰带，将他的腰线完全勾勒出来。银色护腕将衣袖一丝不苟的束起，靴子也将裤腿收紧，紧紧贴在他的小腿上。
　　咚咚几声，门被敲响了，季云骁放下手里的案章，起身开门。
　　云祈低着头，手背在身后。
　　“衣服呢？”季云骁垂眸看他。
　　后者往旁边一让，示意季云骁出来看。
　　季云骁那玄色毛氅直挺挺的立在门外，只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它有多硬朗。
　　“……”季云骁笑意更深，“你洗的？”
　　云祈还是低着头，闻言将头埋得更低。
　　季云骁拎着那硬如顽石的毛氅进屋，随手将它靠在墙边，“你过来，告诉我你怎么洗的。”
　　云祈磨磨蹭蹭，拿起笔半天才写完。
　　【衣服太大，水不好拧。】
　　“你怎么拿过来的？”
　　【抱过来的。】
　　季云骁的嘴角一直保持上扬，他道：“你去把秦卉找来。”
　　云祈很利落地出去了。
　　不过一会儿，秦卉一头雾水地跟在云祈身后，云祈不会说话，秦卉只能靠猜，一步一脚印跟着他来到季云骁的卧房。
　　“衣服，拿去处理好。”季云骁下巴朝墙边站得笔直的毛氅一抬。
　　秦卉不太敢信那是件衣服：“这是洗成这样的？”
　　季云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转头看着云祈。但云祈一直没有把头抬起来过，似乎对自己把衣服弄成这样感到很不好意思。
　　“拿走吧。”季云骁说道。
　　秦卉道：“扔了吗？”
　　季云骁正要点头，毕竟这衣服并不昂贵，处理又麻烦，云祈就突然抬头。
　　【不扔，我来。】
　　季云骁看着云祈飞快写下几个字，拿着纸站在自己面前，“你会弄？”
　　云祈点头。
　　“也好。”
　　然后季云骁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云祈费力地把衣服抱起来，转身出去了。
　　秦卉依旧满脸疑惑，但也没多说什么。
　　“去查，那个烟霞楼招牌和我们小云祈。”季云骁收起笑脸，对秦卉道。
　　秦卉一愣，随即应下。

　　天色越来越沉，寒气无孔不入，月亮躲在云后难以看清，天地间永远都被笼在一片朦胧里。
　　云祈把衣服放进房间里，碍于是季云骁的毛氅，没人敢上来挖苦云祈，毕竟他们之间哪怕是在这里最久的一个，也没有和季云骁讲过几句话。偏偏云祈一个新来的哑巴，倒是和季云骁聊过几次。
　　不知道等冰化了之后再晾干，这衣服还能不能穿。
　　手上动作一顿，云祈回想起那个暖和的马车里，一张染了墨的纸上面写着“季云骁”三个字。
　　季云骁的字和他温和的外在不同，是刚劲有力的，也因此格外刺眼。
　　温和。
　　可是记忆中的那个只是听别人讲过的季云骁，并不是这样的。

　　又过了几日，在这个冬天平京少有的没有下雪，道路上积雪融化，马踏过就会溅起泥水。平京是京都，百姓生活也相对富足，邻近新年，市集上热闹非凡，也正是这时，大赦天下的令就传下来了。
　　无人不在称赞洛安帝，称赞这个皇帝既能打下江山也能稳固江山，是一代明君，值得名留青史。街道里集市上，喜气洋洋。
　　丞相府已经完全整顿好了，诺大的宅邸里四处整洁美观，像是在彰显其主人的身份之重，宅邸被修葺得如同一座小宫殿。
　　偏房那处的梅树冒了芽，季云骁听人说，那是一株照水梅，花开的时候丽质芳姿，娇艳欲滴。这么一株好梅，却种在偏房，若是想赏花，就得从卧房走一段路过去。
　　不过季云骁没有那种雅兴，他向来不以翩翩公子自称。
　　“烟霞楼的伙计都没见过云祈，那天晚上云祈想要出府，应该就是偷偷去见招牌。”秦卉站在季云骁身旁，低声道。
　　季云骁还在看手上的竹简，这竹简比纸订成的簿本要重上许多，这些竹简都是秦卉从外收集来的古籍。闻言，季云骁道：“招牌可有名字？”
　　“名叫红夏，是永故旧民，平遇立国时从外逃到平京，入烟霞楼做琴妓，只卖艺。”
　　听到“永故”二字，季云骁终于从竹简里抬起头，尹聪那日的撕心裂肺还历历在目，季云骁在想，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稳重的老臣变得和疯魔一般。“那她如何会与云祈相识。”
　　既然是永故的人，按照洛安帝的性情，是不会用她的，但云祈又是段公公派人送来的，就因为与一个永安旧民相识就说清白，是不可能的。
　　“暂时还不得知，若不是您亲眼所见，整个平京大概找不出第二个知道他们有往来的人。”秦卉顿了顿，又道，“我去打听过，云祈之前一直没有被人买走，因为他实在是不听话，加上不会说话，性格不讨喜，奴商三天两头罚他是常有的事。也许段公公就是看上他不会说话这点，否则云祈应该会和其他被送来的奴仆一般，牙尖嘴利，阿谀奉承。”
　　“不听话？”季云骁意外地挑挑眉，想起因为不让他在夜间出门，他就记仇好几日，又道，“也是，脾气大得很。”
　　秦卉还欲再说，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丫鬟在外扬声道：“大人，云祈想见您。”
　　奴仆主动要求见主子，还真是头一遭，季云骁挥挥手让秦卉去把人带来。
　　也不是完全不听话，不让他靠近书房，还真就不来。
　　云祈身上依旧穿着府里统一的棉袄，遮挡了他原本消瘦的身体。
　　“找我做什么？”季云骁见到他，开口问道。
　　云祈自觉走到桌案旁，拿过笔。
　　【今日大赦，可以出府吗？】
　　府里平时的奴仆很少能自由进出，连出去采买也要走偏门。
　　季云骁撑着手，微微歪着头打量云祈，“可以啊，你出去干什么？”在这之前季云骁还真没想过让奴仆们出府，他随口问道。
　　见季云骁说可以，云祈的眼眸比原先更亮一些。
　　【买东西。】
　　“又买东西？”季云骁嘴角噙笑，“你来这里不到半月，怎的日日都惦记着出去买东西？你月钱很多吗？”
　　云祈不回答他，一心只想出府。
　　“让秦卉陪你去。”季云骁大发慈悲放过他。
　　秦卉扭过头，“我陪他去？”
　　季云骁掀起眼皮轻轻看他一眼，“对啊。”秦卉大概是想问凭什么的，但在自家主子的威压下，咬牙同意了。
　　在两人准备走的时候，季云骁在秦卉身边轻声道：“盯好他。”
　　原以为云祈会想方设法甩掉秦卉，没想到云祈真的就是出来买东西。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谁都是笑容满面，反倒是云祈，看到这些百姓如此开心，却有些失落。
　　秦卉眼睁睁看着云祈进了一家裁缝店，选了两件纱衣，从兜里拿出大半的银子付了钱。
　　“……你买这些做什么？”秦卉看着那两件女人穿的衣服，疑惑道。
　　云祈回头看他一眼，没理他。
　　也是，秦卉也忘了云祈不会说话。
　　然后云祈又去买了几袋酥饼和几袋糖，把布袋里剩下的银子全都用完，才示意秦卉回府。
　　云祈又去找季云骁，写道：晚上能出去吗？
　　“你刚刚不是出去过了吗，晚上有宵禁，不能出去。”季云骁看不懂云祈在干什么。
　　【大赦，没有宵禁。】
　　季云骁抬眼看他，“外面没有，丞相府有。”
　　面对这样霸道无理的话，云祈不知所措。
　　季云骁又道：“还是那句话，带着我去，否则没商量。”
　　本以为云祈会就此放弃，谁知云祈眼睛一亮，飞快写下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