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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有病,也许吧 ...

  •   宁蓁第一次见莫昭是在大学二年级。

      那天她抱着课本去旁听世界史讲坛。地点在礼堂,去时人还不多,她选了倒数几排的角落,没过多久,有个男人在她旁边落座,肩膀宽厚,穿着简洁的白T恤。

      “同学,借一支笔,黑色就好。”

      宁蓁不记得那场讲座的主题了,只记得莫昭好像用余光偏睨她。后来礼堂人满为患,各个系的都来混学分,四处潜伏着不安与躁动。她试图捉住他眼神中的证据,却屡试屡败,那个男人仅仅目视前方,看不出任何企图。

      礼堂的座位是暗红色。讲座结束,莫昭加了宁蓁微信好友,却不小心带走那根碳素笔。

      「忽然有事处理,走得急,忘记还你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是学校的研究生,而是学校金融课题的合伙人。莫昭大她五岁,二十五左右就成了公司副总。当时宁蓁只在心里想,即便给她额外的五年去闯荡,她也做不出那种成就。

      那个学期,她频频收到礼物,有的送到宿舍楼下,有的亲自递到她手里。

      “蓁蓁,又收到花啦!对了,我在停车场看见辆卡宴,是不是你男朋友的?”

      室友们对八卦格外感兴趣。宁蓁急忙摆手:“他不是我男朋友……”

      话音刚落,另一名室友就拎着四杯奶茶推门:“哎,快来选,是蓁蓁男友请大家喝的!”

      夜晚,宁蓁坐在副驾驶位,想到室友口中的车型。

      那时候她辨认不出轿车有多名贵。宽敞大路上霓虹灯闪烁,晃得眼花,然后车子逐渐开进狭窄又私密的地方。

      正好,成年之后,她还没来过酒吧。

      莫昭轻车熟路带她进门,里面雾色氤氲,幽晦光线缓慢旋转,勾出玻璃杯底熟透的暧昧。

      酒精藏在甜味里。宁蓁不知不觉喝了很多,临走前意外打翻托盘,弄湿陌生女人的衣襟。突然,身边变得熙熙攘攘,她听不清人们嘴里有什么话,只感觉自己被密不透风地围住,像一条窒息的鱼。

      “不好意思,小朋友喝醉了。”

      二十岁的她正在往下倾倒。适时,男人将她揽进怀里,低沉嗓音从上方传来。

      他们从那个夜晚开始在一起。

      *

      记忆回到现在,宁蓁心口怔忪,一把推开了他。

      她还披着义工专属的黄色马甲。福缘寺坐观山下,而从商的前男友打算在这儿上演久别重逢,这场面简直怎么看怎么疯癫。

      “你穿得太少了,”莫昭抱她的时候,左手掌心自然而然绕上她颈侧,“身体这么凉。”

      “不少。”

      宁蓁冷淡回应两个字,与眼前人拉开距离。

      当年两人分手后便不再联系,莫昭计划去国外发展,宁蓁甚至不清楚他最终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四年销声匿迹,直至一周前,他贸然出现,毫无征兆又断断续续地打来电话。

      宁蓁从未接过。她确信这个男人早就淡出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即便刻意回忆也想不起他的长相。

      “你来干什么。”

      她想不通为什么莫昭能如此精准地找上门。

      “来找你。太久不见,叙叙旧。”

      男人抬手贴近,想帮她整理耳侧凌乱的发丝。

      宁蓁再次后退,躲过他,低头解锁手机。师兄发来消息,不知道旅行团还要多久才会到。她的指尖冰冷,不小心误触到短信界面,从上到下,发件人或短或长,无一例外都是数字。

      “又把我删了?”莫昭凑上前,唇边有促狭的笑意。

      “不行吗。”她把反问句装进陈述的语气。

      最近几天莫昭频繁打扰,宁蓁就把他移出了通讯录。但他的手机号码和他本人一样,埋伏在记忆深处,好像随时都会被诱饵勾起。

      莫昭又轻笑一声,似乎有些无奈:“可以,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宁蓁不知道他习惯了什么。

      斜前方,隔着宽阔公路,一身墨色的那人在树荫里俯下身,让陨石边牧的前爪搭在自己肩上,掌心一遍遍捋顺它背部的柔软毛发。

      树是倒过来的海,被风掀起波澜。她站在原地沉默,开始想象他们的对话。

      ——“汪!”
      ——“好啦好啦,现在没事了,我们是安全的。”

      “怎么不说话?”

      突然,莫昭唤回她的目光。

      “嗯?你说什么。”宁蓁问。

      他把玫瑰花束往前送了送:“我说,收下吧。”

      她摇头,径直往温霖那里走。

      “不了,寺里不让带这些东西。”

      温霖的车停在角落,底下是一条坡道,漫长平缓。她走到附近,那儿有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随着两侧树叶摇曳而流动。

      他放开沐沐,抬起眼睛看她。

      “来还衣服吗?我可以帮你带回去。”宁蓁微微躬身,主动开口。

      他的睫毛很长,衬得所有眼神都认真专注。

      “但我也想带沐沐走走,”他站起来,“我们可以一起上去。”

      温霖又高又出挑。午后阳光耀眼,透过碧海的缝隙,现在,树和他的影子倾洒在她身上。

      宁蓁匆匆回望,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神色。

      “好啊。”她笑着答应。

      说罢,沐沐凑过来,抬抬狗爪,往她裤腿上印了两枚热情的梅花。它好像能辨别人类的表情,也能理解笑容意味着什么含义。

      温霖打开车门去拿牵引绳,绳子是胸背式的,穿戴稍微复杂,但沐沐聪明又伶俐,与主人配合默契。宁蓁在旁边看着,无意间瞥见散落在车子后座的东西。是一封封信件,泛黄却完整,刚才他拿出来,又放回去。

      “对了,我还要带香客上山,他们还没来,要先等等。”

      温霖滞了一瞬:“香客……有多少人?”

      “大概一个旅行团。”她说。

      “那我觉得他们应该会从东边来。”

      他伸臂指向邻近那辆黑色跑车的地方。从郊区进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坡道,一条平坦却弯折。宁蓁不死心,远向坡下眺望,没有半分人迹。

      躲来躲去最终还是要路过莫昭身边。她悄悄叹气,与温霖并肩,沐沐在前面跑得欢快,直到宽阔的公路上才高高叫喊。

      “汪!汪——”

      牧羊犬叫声洪亮,似乎正在表示警醒。正巧,大巴车在对面稳稳停下,游客们陆续下车。

      “您好,我是福缘寺义工,负责接引香客上山。”宁蓁快步迎上,找到举着旗子的团长。

      对方是个中年女人,身宽体胖,一头短卷发。“好嘞!咱们立刻出发。”

      兴许觉得在佛门净地,团长没打开那个白色的扩音喇叭。但周围仍不安宁,数十名年过半百的大爷大妈吵吵嚷嚷,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噢哟,你们看看这辆车,好贵的咧!”

      旅行团队伍经过莫昭的车,充分打量起来。宁蓁扭头扫了一眼,发现车子熄火,人已经消失了。

      “看样子就不一般哦,是奔驰,还是宝马啦?”
      “你这老头子是不是只知道奔驰和宝马咯?”
      “哎,那倒不是,我还知道劳斯莱斯!”

      身后的游客互相开着玩笑,想不听都不行。

      宁蓁没有搭话。如今她二十六岁,依然认不出名车的品牌。她不知道,也不感兴趣,莫昭有钱,愿意花在那上面,他开心就好,一切都与她无关。

      温霖也沉默着。沐沐走在最前方,好像主动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上山。

      “啊……”眼前忽然晃过一片鸦黑色,宁蓁小声惊呼。

      “怎么?”

      “是凤头鹀。”她仰头目送,但很快敛起视线,“凤头鹀刚才飞过去了。”

      凤头鹀头颈腰尾皆为漆黑,双翼边缘和尾羽却在黑上覆了鲜栗色,羽冠纤长。

      “抱歉……我没看到。”他垂着头,声音放得很低。

      为什么道歉?

      宁蓁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从某一刻起,温霖就好像封闭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忽然联想到禽类恐惧症,有些人害怕拥有尖喙的动物,包括幼小的雀形目鸟类。

      “姐姐,我……有东西落在车上了,帮我牵沐沐上去吧,我们寺里见。”

      温霖递来牵引绳,宁蓁还没听清他的话,绳子就被塞在自己手中。他飞速抽身离开,敏捷利落。沐沐朝主人离去的方向大叫,似乎要狂奔而去,一股力道猛然拽着她向前,她踉跄两步,感觉绳子牵引的并非小狗,而是她自己。

      “沐沐,慢点!”

      昨日天寒,又逢阴雨,他已经寻觅了那么久,她更加不敢放手。

      还好,沐沐是听话的。主人的片刻反常没让它失去控制,宁蓁阻止,它就收了力,乖乖站定凝望。

      ——突然要狂奔,突然又像想通了什么。

      尔后上山一路无虞。沐沐依然在最前方领头,后面是她和整个旅行团。山间亦有公路,左右葱郁,只是平常幽静的苍翠里翻起人声。团长和她聊天,问寺里头香火贵不贵,有没有纪念品能买。

      “不贵,就五块钱。”她说,“但是还没有纪念品,寺里不大,目前香客也少。”

      沐沐昨天走过一遍,熟悉了山门的石阶。旅行团队伍拉得很长,边走边歇,费了不少工夫。到院子里,换作师父和师兄接引。他们去参观、上香,香火逐渐旺盛,类似檀香的气味与袅袅白雾一同升起,反复缭绕。

      宁蓁感觉沐沐稍显不安,但眼下人群混乱,她没办法放它到处嗅闻。

      “我们去树底下待会儿,好不好?”

      它仿佛能听懂,小步跑向院子角落的槐树底下。她心中再次莫名闪过一丝灵光,确定沐沐不是普通的小狗。

      “沐沐,”宁蓁蜷起身子蹲下,尽量与它同高,“我知道你很聪明,你有特殊的职责。”

      她语调放缓,柔得像水。

      沐沐坐下,咧开嘴巴发出嘤嘤的声音。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主人是不是有病?”

      那双湛蓝的眼真诚地望着她。但她的语言显然已经超出边境牧羊犬的理解范围。

      “不是那种‘有病’。我的意思是……精神,心理疾病。比如恐鸟症,有的人看见鸟类就会恐惧发作,头晕,呼吸困难,心悸,还有……”

      宁蓁自顾自地解释,完全投入到对话中。

      “我没有侵犯你主人隐私的意思,只是确认我的判断对不对……”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追问,也许出于天生的好奇,也许想寻找同类。树下难得清静,背后则人来人往。沐沐慢慢眼光上移,不知道是看见了香炉宝鼎,还是上面燃起的虔诚。

      “什么病。”

      清冽男声自斜上方来,蓦然加入这场交流。宁蓁掌心冒出薄汗,略带赧然,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

      她蹲在地上对沐沐讲话,而温霖站在日光里。

      他微微抬眉,眼中带笑,深处却藏着难以捉摸的困惑。

      “你们……在说我?”

      *

      当晚,女子寮房终于等来第二名客人。

      后厨师傅说今夜活儿多,宁蓁自觉做了错事,甘愿留在那里默默工作。回去时已经很晚,正撞上新来的义工扛着行李进门。

      寮房内有四张床,上下铺,新人选了宁蓁旁边的位置,隔一个过道。

      她心里有些忐忑。硕士时念的本地学校,住在家里,如今她得重新学会和别人共享同一间房。

      “晚上好,明天一起工作。”

      对方爽快打了招呼,拉开行李箱抖落出床上用品。

      “特意选了离市区最远的庙,结果竟然这么多人,山底下还看见一辆卡宴,也不知道谁那么有闲情逸致。”

      宁蓁身体僵直,坐在床沿,仿佛回到大学宿舍。

      明明都过去了,彼时的记忆却疯狂倒灌,在一次又一次闪回中穷追不舍。

      “那是……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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