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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谁的初恋 ...


  •   往事阴濛潮湿,心里话洇到唇边,她却没能阻止。

      新室友拎着床单转了头,目瞪口呆。

      言多必失。这是她今天犯的第二个错。

      幸而宁蓁有一副淡漠外壳,皮囊生得冷清,又独来独往,哭和笑都敛着,让人琢磨不透。方才说那句话时,她也如往常般兴致阑珊,好像完全置身事外。

      “呃……”

      炫耀什么啊,原本就客套两句,谁真在乎你们这些癫公癫婆的破事儿?

      女孩刚要出言嘲弄,可看见那张脸,又动动喉咙咽了回去。

      “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

      “寺里……可以互称师兄的。”她胸口憋闷,下意识说。

      萍水相逢之人往往心怀戒备。所以他们不轻易向彼此透露信息,只要义工马甲披在身上,姓名、年龄、身份就都被抹去。

      “了解,不过我不喜欢。” 她大方回应,“我叫安唯,安全的安,唯一的唯。”

      安唯留着短发,眉眼凌厉冷酷,笑起来却相反,带着点儿可爱的憨气。

      宁蓁喜欢她的名字,安全,唯一。

      “小唯。”片刻沉默后,她试探道,“我是宁蓁,宁愿的宁,蓁是草字头,底下一个秦晋的秦。”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安唯略经思索,念起《诗经》桃夭篇,“那就喊你蓁蓁吧!”

      宁蓁轻轻笑应,身子回暖,庆幸新室友没再深究自己那句关于“初恋”的鬼话。

      寮房不多时熄了灯,她躺在床上,用手按住眉心。

      今天做了太多错事,从对着沐沐胡言乱语……不,应该说从答应下山接引旅行团开始。温霖或许有恐鸟症,但她为什么非得问他的狗?他把牵引绳给她,交付信任,可她唐突,失礼,而且莫名其妙。她闭上眼就看见他那时候的神情,逆着光,眼尾稍弯,似乎觉得好笑,又显出几分清澈的懵然。

      羞耻感爬上腰侧。

      ……算了。

      宁蓁自暴自弃地想。

      反正他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张口就喊“姐姐”,那么亲昵,好像谁特意要求似的。

      她翻过身,难以入眠。对面那张床亮着,安唯还没睡,像在宿舍熬夜冲浪的大学生。

      宁蓁也悄悄拿出手机,指尖游走在屏幕,最后落到短视频app。

      默默关注的动捕演员有新作品。

      这次,他会飞。庞大的机械道具束缚住腰肢,让执剑侠客在半空闪转腾挪。他的身体有紧张的轻盈感,以遒劲力道支撑起飘逸姿态,举重若轻,仿佛飞翔已经成为本能。

      「这种动作,有舞蹈或武术功底才能做得这么漂亮。」

      视频循环数遍,宁蓁写下评论,慢慢睡着。

      *

      当晚,她迷迷糊糊做了梦。

      梦中她是女侠,出身于山涧幽谷中的隐世门派,修得一手高深莫测的掌法。那日夜深,更深露重,她在谷内独行,忽然听见有人朗朗高喊。

      “师姐!”
      “师、姐——”

      她回头,一名轻逸男子从天而降,玄袍翻飞,如墨色的云。群山巍峨峻峭,庞然大物般,为之摇摇欲倾。

      “你是谁?”她警觉地抬起手掌。

      男子长身鹤立,脸是一片阴晦的影,怎么也看不清。

      “师姐,你看,我改练刀了!”

      他在宁蓁眼前站定,一手送来自己想要炫耀的长刀。见师姐不说话,他便抽刀出鞘,唰的一下,音色清亮。

      “怎么不练剑了。”宁蓁问。

      奇怪,她不认得这位“师弟”,怎么会知道他从前练剑?

      “剑是双开刃,左右皆锋利。刀只开一面,必要时既能伤人,又能救人。”

      他言语清明,手中那把刀身细长平直,不似弯月,反倒像柄单开刃的长剑。

      但她记忆里始终没有一位师弟。“我要去找师父。”

      “师姐,你忘了么,师父他去宇宙啦。”

      宁蓁仰头观望,山谷中夜色幽深。

      宇宙?

      这不是个武侠故事吗?

      ……

      耳边有水声。水流冰冷如柱,激醒她的神智。

      “你都洗过五遍手了!”

      安唯从旁边挤过来,二话不说替她关掉水龙头。

      案台上摆着竹筐,筐里放了竹笋和土豆。她们在后厨备菜,宁蓁干着干着就开始走神儿,想起昨夜的梦。

      “我总觉得不干净。”她双手悬在池上,手指冻得通红。

      安唯眼见她一次又一次拧开龙头,像个执拗的AI,乐此不疲。

      “你要是不干净,世上就没有干净人了。”

      宁蓁笑笑,拿起菜刀。

      *

      自从有了伴儿,寺里的日子变松快了。

      她们大多数时候一起行动,偶尔分开,比大学室友还熟络。念本科时,宁蓁被分到非本系的寝室,她不懂金融知识,其他人也不读柏拉图和康德,自然没什么共同话题。那时她们常聊的只有一件事:今天莫昭送了哪种香水,明天是不是又要送戒指,送项链。

      其实宁蓁羞于谈论那些。但正值青春的女孩子们都爱聊,所以她们问,她就回,看着她们得到答案后露出笑脸,她才觉得松一口气。

      “蓁蓁,你们发展到哪步了?”

      “嗯?”她装作埋头读书,半晌才慢悠悠回应。

      “和我们说说嘛,大家都还没恋爱,可羡慕了!”

      “啊,就是……”

      时隔太久,她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应付的,只记得寝室里爆发出一阵尖叫。

      后来有一次,莫昭带她去KTV。那里金碧辉煌,经理穿得像空姐,包厢像豪华酒店的套房。柜格嵌进墙壁,内里是精致的装饰品,茶几上立着各式红酒瓶。偌大空间只有他们两人,灯光渐暗,她双脚踩住绒毯,感到无所适从。

      她和他提起那件事。大学室友时常追问,她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

      莫昭瘫在真皮沙发上,神态怠懒,仿佛透过一个空洞的孔隙窥她。

      “还能怎么办,实话实说啊。”他捞起话筒,音量骤然增大,“就说,你正在听演唱会。”

      演唱会。
      好张狂的一句话。

      想到这儿,宁蓁杵着扫帚直起腰,愣了片刻。

      午后空气和暖,比前两日更加舒适。

      高挑男人又牵着牧羊犬上了山,这次,他看见那个姐姐在树下扫落叶。

      春天坠落的都是新叶,散乱纤细,她弯腰扫了许久,某一刻忽然挺直腰背,转过身面向寺中正殿,痴痴望着。

      柿漆的外墙,碧瓦飞檐,窗棂里的庄严宝相。

      说不清她在注视哪一个,但他从那道清浅的目光里触摸到诚愫与敬意。

      宁蓁回身继续扫地。叶子轻飘飘的,微风一拂就乱了,她追着一片嫩叶往前挪几步,再抬眼竟远远看见沐沐的主人。

      她又想起昨天自己对着小狗絮絮叨叨,浑然不顾背后。

      ——对了,那时候沐沐仰头来着。

      小狗都已经提醒人了,人却以为那双蓝眼睛只映出白雾和香火。

      ……逃跑吧。

      宁蓁想故技重施,但一时没有迈开腿。

      她第一次观察他走路的样子。不拖沓,气息沉沉,又能感觉到呼吸在流动。

      以至于看着看着就错过逃走的时机。

      “今天工作忙吗?”

      温霖穿了件黑色卫衣,既宽松又随性。

      “今天……还好。”

      她面上总是寡淡的,一边说话,一边低头注视他身上背的单反相机。长焦镜头,轻便,适合携带。

      “沐沐说它还想上山玩,我就来了。”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宁蓁颔首。远处,短发女孩沐浴着阳光张开手,雀跃地喊着“宝贝”。

      看来小狗被安唯半路截获了。

      “沐沐说的。”她重复。

      “嗯。”

      温霖语气认真,眼神也专注,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顺便进山观鸟,如果不打扰你工作的话,要不要一起?”他单手举起相机。

      下午不忙。但宁蓁有些犹豫:“我得先去问问义工师兄。”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有点儿回过神来趁机逃跑的意思。

      师兄肯定不会同意的,毕竟大家是来做义工,又不是来参加自费的禅修营。

      “等等,”温霖绕到面前,话音温和,“我去问吧。”

      他问寺里借过衣物,也算缘分。

      不必逃了,宁蓁回到原处,守着她的小树叶堆默默地等。

      福缘寺偏僻,地方窄,旅行团不来便没几个人,显得门庭冷落。转眼间,安唯已经带着沐沐疯跑至院子另一头,她盯着边境牧羊犬的矫健身姿,想象它的主人怎样向师兄开口。没准他会被视为麻烦,被看作一名奇怪的香客。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应该惧怕鸟类,却偏偏想要往山里走。

      没多久温霖又出现了,旁边跟着一位僧人。那师父脖子上佩戴佛珠,背后垂下长长的流苏背云。

      一般的修行者没有那种配饰。

      ……他直接去问了住持?

      她视线朦朦胧胧的,不知他如何请示,但见住持双手合掌,好似应允。

      “住持说可以,但最好别走太远。”

      温霖笑着回来,额前碎发飞扬,意气风发。

      宁蓁原本心存顾虑,担心某些东西再度闪回,但如今机缘已至,再不去反倒不妥了。

      “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走下山门时他轻声说,听起来像一句承诺。

      “不耽误。我也……喜欢观鸟。”

      喜欢……吗?她默念这两个字。

      观鸟是奢侈的爱好。便宜的长焦镜头能用,但不过瘾,没两三个月就得一步到位换成顶配。宁蓁的收入暂时支撑不起昂贵的设备,于是屡屡败退。

      他们离开山门,沿着公路走向深山。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这盘山的路究竟通向哪里。

      “鹭山里有村子吗?”温霖和她默然相契。

      “没有,”宁蓁听义工师兄介绍过,“所以福缘寺的香火不算旺盛。”

      路上空旷,虽然修了公路,但视野不佳,人们大多习惯把车子停在山下。

      温霖低低应了一声。高树苍翠欲滴,已然能听到鸟鸣。

      宁蓁依靠直觉抬眼远眺,捕捉到枝桠上一团毛茸茸的生灵。

      “在那儿。”

      她也放低声音,连动作都轻缓。

      温霖顺着指示举起单反,对焦。

      咔嚓。
      咔嚓。

      利落的快门声。

      宁蓁想凑过去看,但身高差异让她率先撞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好清楚啊。”

      温霖不介意分享,双手举着相机朝她躬身。画面里,身黑腹白的小鸟站在细枝,胖乎乎的,头冠尖尖,两坨橙色腮红飞上脸颊。

      “这是红耳鹎。”她说。

      “你什么都认识。”他话中藏着惊叹。

      “以前偶然见过。”

      宁蓁从小就学吹哨子,模仿鸟叫,吸引的都是雀形目。

      “你不怕吗?”

      突然,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因为分享相机,温霖的气息近在咫尺。浅淡的青草香味轻柔环绕,抚过她的眉梢、眼睫。

      “我不怕鸟,姐姐。”

      风又来了。他眼底微微滉漾,如天上溶溶的月晕。

      “我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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