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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变奏五 白色追忆(上) ...

  •   变奏五 白色追忆(上)
      Var. 5 Blank Reminiscence (ABC)

      A.
      奥格斯汀·科林斯手捧鲜花,驻足音乐厅化妆间门外,双眼直愣愣看着屋内站满一排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身前拉着画有自己名字的“欢迎回来”横幅,一片欢呼雀跃的架势,从门被拉开那一刻起,就没消停下来过。

      见奥格斯汀进门,大家纷纷一拥而上,拥抱的拥抱,寒暄的寒暄,还有被挤到一旁,装作若无其事四处打量化妆间周围布景的。

      奥格斯汀当场失笑出声:“你们,怎么都来了?”

      “芬恩下午把你在利贝蕾托咖啡馆演奏的那段录像上传到他的油管(YouTube)频道,视频一发布立马被大家瞧见,只要在附近的基本都赶了过来。”

      “你还好意思说?连今晚的音乐会都毫不知情,奥格斯汀推特(Twitter)上一个月前就发布相关消息了,那可是时隔一年的回归啊,整整一年!都快赶上前几年疫情最严重的时期了。”

      “一年前听说你伤得严重,不过还好总算是恢复了。”

      “我和奥格斯汀都有整整五年没见了。”

      “我甚至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他了,算下来至少得有七年,这期间根本没什么见面机会。我只知道他毕业后去了法国一所著名音乐学院深造,后来长期待在巴黎——当时我还以为他会选择去美国,毕竟都早早收到那边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

      “昆汀喊我来的,这个惊喜也是他策划的——他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聚集到音乐厅化妆间,专程去支开你,只不过这会儿倒是没看见他人。”

      “我也是被昆汀喊来的。”

      “好巧,我也是。”

      “昆汀人呢?”

      奥格斯汀从人群中抬起拇指往身后指了指,昆汀·罗格朗这时才从门外侧后方冒出来。

      “我在,”昆汀边走边面朝大家伸手打招呼,“这不是为了给主角预留充分的登场时间嘛。”

      这时,与奥格斯汀交情不浅的利亚姆注意到花束上的贺卡,母语本能反应驱使他默念出这段文字,他反复念叨琢磨,陡然间意识到什么,连忙切入大家正言论的话题,笑嘻嘻道:“没想到你对象也来参加音乐会了?怎么也不和大家介绍一下?”

      奥格斯汀一怔,下意识看向昆汀·罗格朗,对方同样露出疑惑神情,奥格斯汀回过头,继而发现利亚姆正盯着自己怀中的捧花,花束中央夹着一张祝福寄语卡片,奥格斯汀拾起烫金花边白色便签纸,上面写有一段字迹潦草却美观的法文:“‘致最亲爱的:祝你今晚演出顺利,永远爱你。——艾德里安’。”

      人群外围传出一阵刻意压低嗓音的嘀咕声,距离奥格斯汀最近的朋友们反倒没一个敢吱声。

      “奥格斯汀现任对象——不是昆汀吗?”

      “他们在一起了?我怎么不知道?”

      “没吧,还有这事?”

      “我真服了,你们消息到底是有多滞后?没听说过克洛伊·琼斯吗?”

      “她是哪位?”

      “奥格斯汀的美国女友,下国际象棋的。”

      “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是啊,你才消息滞后!我刚提到的昆汀,指的就是发生在克洛伊之后的事。”

      “他们又复合了?”

      “他俩根本都没在一起过,复合又是在演哪出?”

      “不是昆汀一直单方面在追他吗?”

      “停停停,头都给我绕晕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围人见奥格斯汀·科林斯默不作声,争先恐后询问利亚姆事情原委,以及是如何发现的。

      “你亲眼见到他对象了?”

      “没有,”利亚姆摇摇头,指向奥格斯汀正捻在食指与中指指尖的卡片,“我只是看见了他对象送的花束。”

      周围人发现奥格斯汀正盯着卡片,也凑过去细看,但又很快相继发出苦闷抱怨:“看不懂,怎么写的是法语?谁来翻译一下,上面写着什么?”

      奥格斯汀抬起祝福卡片,将正面展示给大家看,心平气和道:“利亚姆,这捧花送错了,不是给我的。”

      “嗯?送错了?怎么会。”

      “应该是送给柯拉莉·克莱门特—梅西耶指挥的,”奥格斯汀拇指点了点署名处的名字,“她儿子艾德里安今晚也来参加音乐会了。”

      “指挥儿子?也是位音乐家吗?”利亚姆随口一问。

      “不大清楚。”奥格斯汀将卡片原封不动塞回鲜花中央,将花束安放到化妆镜前的桌面上,“我一会儿找机会将这捧花束转交给柯拉莉。”

      昆汀见状,伸手扶住额头,心生无奈:看来确实是送错了。

      等大家都聊到尽兴时刻,奥格斯汀被一则短信消息引走注意力,此后,他语气中透露出散伙的意味,大家只得怀着不舍的心情相继离场。

      等待人群散去的时间里,奥格斯汀情不自禁对昆汀方才在化妆间外的谈话陷入沉思,跌入回忆,回忆与昆汀在法国音乐学院琴房初见时的场景。

      B.
      琴房走廊外,一位音乐生正通过琴房前半掩着门与门外的高挑男士对话。

      “不会吧,昆汀,你真要去找他?他今天来学院处理完事情后就一直待在琴房,心情貌似不大好。”

      “我知道。”门外的人低声应答。

      “是高瑟教授让你去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愿?好吧,我的意思是——刚恰巧碰上,他连我打招呼都没怎么理会,何况你俩平时都没什么交集,他都不一定记得你。”

      “少废话,利亚姆,他在哪间琴房?”

      “走廊尽头那间。”门内的人探出脑袋,抬手用拇指往走廊后方一指。

      昆汀·罗格朗在走廊尽头的琴房外已经驻足听了整整一刻钟,他不愿冒昧敲门打搅,可这曲子不断循环往复,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怎么可能会有人真选这部现代作品作为结课作业?

      又等待将近一刻钟,琴房内琴声戛然而止,昆汀知道机会来了,遂上前轻扣门扉,连续敲击五遍过后,门内传来一声不耐烦的低沉嗓音:“别敲了,门没锁,有事进来,没事滚蛋。”

      琴房门被缓缓推开,钢琴前,年轻男士背对昆汀视线,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着打印版乐谱,钢琴旁右侧地毯上散落一摊乐谱,昆汀由此判断,可能是因为乐谱碰巧散落,才导致演奏者暂停演奏。

      钢琴上五叠乐谱并排立在乐谱架和相邻旁边的位置,将立式钢琴占的满满当当,似要垮塌,翻页时被顺手一带,最左边那沓乐谱哗啦散落在地,与右半边地上的狼藉形成对称的美感,而琴椅上的人熟视无睹,完全没有要将乐谱捡起来的意思,仿佛那些散落的白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昆汀·罗格朗走上前,蹲下身帮忙一张张拾起乐谱,边捡还边理清顺序。收拾完左侧地面上散落的乐谱,他起身用口音略重的法式英语对钢琴前的人笑道:“下午好,我们上同一节公选课——西里尔·高瑟的‘微模主义音乐’,或许你还有印象。”

      说完昆汀·罗格朗指向自己,示意对方。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在他进门时同他打招呼,或者看他帮忙捡乐谱时会一起来拾捡,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对方一直坐于钢琴前,无动于衷,像是一尊雕塑,好在这尊雕塑还具备听力。

      奥格斯汀·科林斯从钢琴前抬起头,瞟一眼不请自来的高个男士,视线再次移回到乐谱上,疲惫笑道:“连课程助教都没印象的话,岂不是再也洗不清旷课的嫌疑?”

      “是的,我是昆汀·罗格朗,很高兴你还记得——不过,我可没见你旷过课。”听见对方用字正腔圆的法语回应,昆汀窃喜,也切换到熟悉的语言,这表明他更有可能与奥格斯汀深入交流。

      “我倒是想天天旷,可惜西里尔是我小导师。”奥格斯汀耸耸肩,礼貌起见,他最终还是慢吞吞支起身站直,回应对方的招呼,“我是奥格斯汀·科林斯。”

      昆汀·罗格朗讶异,平日在院里声名远扬的青年演奏家兼天才作曲家,上周因获得国际钢琴大赛冠军而名声大噪,一夜间,消息报道铺天盖地,不说业内人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音乐学院里每一个人,几乎不可能不认识——奥格斯汀·科林斯居然还会这样毫无自觉的自我介绍。

      昆汀只得顺着奥格斯汀的意思,没有表现出对方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像是刚刚认识他一样,笑道:“对这门课感兴趣的古典系学生可不多。”

      “现在你知道了,选这门课并不属于我强烈的主观意愿。”奥格斯汀原地坐回琴椅,象征性来回翻动几页乐谱,仿佛每一页的音符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看着这些不断重复的乐句,自我安慰道,“重复单调的音乐自然在我听来不免有些乏味,但不代表其不具艺术性。倘若这些音乐出现在古典主义时期,定会被人唾弃,幸运的是,它们诞生于当下——总有现代主义适合搭配现代的事物。”

      一时间,昆汀竟无法判断奥格斯汀表达的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是赞许与惋惜还是批判与讽刺,还是话中另有话。他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听着。

      奥格斯汀嘴角泛起浅浅笑意,他读出昆汀的疑惑,解释道:“现代主义作曲家不再去表达某些特定的主题、发展宏大的叙事,更偏向通过音乐去记录——记录声部的自然发展也好,记录生活百态也罢——将对具象化事物的描述转变为抽象化的感官体验,描述与表达情绪的变化,挖掘潜意识。比如当下现代社会带来的某种主观感受,被转化成缓慢渐变旋律中欢快愉悦或焦虑忧愁的节奏,多层垒叠的音阶,犹如在思维空间中不停翻滚变幻的多维几何体,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最终的延音或渐弱收尾,也仿佛预示着结束于一条无尽延伸的二维线条……”

      说到这里,奥格斯汀表情柔和起来,“希望这些日子里课没有白上,抛开理论对得起这些浅薄理解。”

      “高瑟教授一定会欣慰有你这样一位学生。”

      奥格斯汀摇头否认:“不会是这样一位现在都还没完成结课作业的学生。”

      “微模主义音乐”这门现代音乐公开课的结课作业很简单,独奏或是合奏一支极简音乐作品即可,最多四人合奏,选曲尽量不重复,可以是课上提到过的经典曲目,也可以自己另寻他曲,并适当简介作曲家及其作品。

      西里尔·高瑟在课上再三强调规定:“想高分通过这门课,总时长最好不少于20分钟,想顺利通过这门课,曲目时长不得低于《4分33秒》。”

      话音刚落,奥格斯汀·科林斯隐约能够听到讲台下稀疏笑声。

      “觉得荒谬?以前还真有位学生这么干过,一个时间长度恰好为4分33秒的视频,他本人坐在钢琴前一动不动,你们倒可以猜猜,他这门课最终过了没有。”高瑟看一眼时间,“现在还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课后可以发邮件问昆汀,也可以发邮件问我。”

      高瑟的话回荡在奥格斯汀脑海,令他不觉翘起嘴角。

      昆汀捕捉到这一细微表情变化,感觉奥格斯汀心情缓和不少,态度也放轻松下来。

      “到现在都还没完成结课作业,这可能要怪你自己了——其实我没料到会有人选西蒙·滕·霍尔特的《固定音型旋律》,即便这是最著名的简约主义音乐作品之一,但以整部作品长度,短时间内没可能完整演奏下来,除非节选部分段落。”昆汀视线移回到熟悉的乐谱标题,继续说,“这次结课作业的选曲,菲利普·格拉斯的作品成了宠儿,不少人挑了他的《练习曲:第六号》,时长不够就多凑几首,甚至还有两人合作选了阿格里奇改编的双钢琴版《可怕的孩子们》(Les enfants terribles)歌剧序曲等等。”

      奥格斯汀内心中正不断响起昆汀口中所提及的熟悉旋律,隔好一会儿才回应道:“格拉斯自然是不错人选,我欣赏他练习曲里那种暗潮汹涌中变幻莫测的发展,阿格里奇对他歌剧作品的双钢琴改编也很经典。”

      奥格斯汀顺势随口一问:“你会选什么作品?”

      作为大一级的课程助教,昆汀确实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他从记忆曲库中搜索一阵,发现几首相对合适用于接上话题:“我会挑杰罗恩·范·维恩《极简前奏曲集》第三卷里一首作品,你不一定听说过。”

      “知道这位作曲家及演奏家,但曲目确实没听说过。”

      “不要紧,也没什么特别的,巧合在于和你选的作品曲式差不多,称之为‘固定音型前奏曲’也不为过。”昆汀站在原地上手为奥格斯汀演奏一小段旋律,边弹边说,“大致就这个主题,一直延续下去。”

      “确实很相似。”奥格斯汀应声,“所以,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不会就是像这样闲谈吧?——等等,不会是专门为尽助教义务而催促我完成结课作业吧?”

      昆汀最初见奥格斯汀钢琴前并排摆满五份打印乐谱,以为他在纠结选哪一部作品,现在定睛一看,这些都属于同一部作品,也就是他刚听见的《固定音型旋律》。

      昆汀很早便了解到,奥格斯汀·科林斯喜爱法国音乐作品,他还是像刚列举曲目名称一样,顾不得演奏家的国籍与曲风特色,刻意从脑海中不断搜寻法文曲名,只为尽多可能吸引对方注意力。

      “如果你要是实在没合适的选曲,可以考虑杜威·艾森加的《夏日旋律》(Les chants estivaux),完整演奏下来正好20分钟。”

      奥格斯汀嘶哑笑道:“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位作曲家。”

      “开玩笑的,这支曲目已经有四人组队选过了,还是四钢琴版本——不得不说,他们还挺聪明。”

      奥格斯汀瞬间意会昆汀这段话的意思,笑容由不经意变得更加灿然。

      昆汀看着心头一暖,他下意识低头,来到钢琴另一侧,继续躬身帮这位粗心大意的演奏者拾捡乐谱。

      奥格斯汀从乐谱架一排A4纸上收回视线,侧眼看向正帮忙捡乐谱的昆汀,视线很快又回到乐谱上。

      不一会儿,昆汀将所有摊在地毯上的乐谱收好,递给奥格斯汀。

      “不用给我,丢一边吧。”

      昆汀疑惑:“是筛选掉这些不要了吗?

      “不是,已经都记住了,不需要了。”

      “所以,你打算节选《固定音型旋律》中哪一部分?”

      奥格斯汀看着乐谱,沉默不语。

      “不会真要全部演奏下来吧?”见对方未作声,昆汀百般讶异,感到出人意料的同时,他甚至感觉对方多少有些疯狂,不自觉提高音量道,“整部作品钢琴独奏弹下来起码也要一个小时,就算不心疼自己,也体谅一下高瑟教授审核时的心情吧?”

      C.
      奥格斯汀·科林斯依然默不作声。他并没有节选的打算。

      实际上,奥格斯汀享受从乐声响起之际那种循序渐进的感觉,韵律平稳镇静,情绪没有太大起伏与波动。后续逐渐微幅且缓慢显现的旋转翻滚与变幻重复之间形成微妙平衡,无止境地延伸交叠,既均衡又克制,既古典亦先锋,其中还夹杂一丝独属极寒之境的苍冷。

      即便整部作品用钢琴独奏一遍时长将近一小时,这也并不像他往常练习的曲目那样,技巧性极强且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与时间去打磨。相较之下,对奥格斯汀而言,视奏一遍《固定音型旋律》所花费的时间并不冗长,反倒更像一种惬意休憩。

      近日,奥格斯汀太过忙碌操劳,神经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身与心皆快要接近罢工的边缘,尽管他很快调整并适应,也经常忙到忘记吃午餐,累到倒头就睡,不断对一天仅有24小时而感到不满与不悦。对比这一切,微模音乐的结课作业,反倒成了当前最轻松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冥想放松与情绪缓解。

      诚然,国际钢琴大赛获冠完全不在奥格斯汀·科林斯的计划与意料之内。他才刚念博士班,本想等过两年才正式开始参加比赛,再过两三年展开演奏事业。怎知一夜醒来,他突然间就不再是学生了,并马上要赶往芝加哥和费城,与两支享誉世界的美国交响乐团合作,与此同时,他还推迟了一支著名法国交响乐团的盛情邀请。

      奥格斯汀深知,比赛只能带来短暂的明星光环。通常情况下,比赛得名后的演出都能成功顺利,他担心的是之后,如果持续接下这些乐团与音乐厂牌接连不断的邀约,是否有能力在每季提出新曲目?以他目前的水平还有多少曲目可弹?还能应付多少场独奏会?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练新曲目?他还有许多技巧值得打磨,他需要时间去积累、消化、沉淀、深化。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在这类问题上,奥格斯汀认为史蒂芬·霍夫爵士所言极是:当今大多学校鼓励学生参赛、得大奖、期待并追求成名的态度,实在大错特错。学生进入学校求学主要目的是接受教育,而不是为了参加比赛,倘若没有受到良好教育,声名鹊起后的演奏事业将如何长久持续?就像刚成年的天才作家,首作一鸣惊人,即便与出版商一口气签下十部小说合约,又能写出什么?有何思想见解可以表达?这类博人眼球、昙花一现的明星故事层出不穷,放眼大赛比比皆是,只可惜很多人到现在都没能想通——也或许,他们要的只是昙花一现。

      大赛得名并非今后成功的保证,但依然有很多人汲汲营营于比赛。奥格斯汀并不意外,毕竟,很多著名钢琴家确实从比赛成名,当然,这其中很多都有运气成分在里面——但真正拥有长久事业的演奏家,几乎都是认真于音乐艺术的终生探索者。

      正如祖父泽维尔一直以来对奥格斯汀的指导理念:无论演奏者多么天资过人、才华横溢,接受教育与终身学习,仍是成功的关键。

      每位成功的钢琴家都有自己的个性,年龄与经历差距也很大,他们的确都有相同的一点特质,正如一位历经20来年时间亲自访问108位顶尖钢琴家的古典音乐节目主持人焦元溥所归纳总结:谦虚而有耐心——“无论他们对人有多傲,在音乐面前,他们都始终谦虚,而且极为谦虚。他们知道音乐的标准与理想何在,于是懂得谦虚。然而他们也有耐心。既知不足,所以愿以一生时间琢磨技艺。面对音乐,他们永远把自己当学生,终身认真学习,孜孜不倦。”

      回到自身,对于没准备好的年轻音乐家而言,得奖反而是最糟糕的事,如果没准备好,机会也就没了。在学院竭力推荐下,奥格斯汀后悔没能在参赛前扪心自问:我真的已经准备好出名了吗?

      至于其他一些更私人的原因,面对内外施压,奥格斯汀不由怀念起从前无忧无虑安心受教育的那段时光。不论是泽维尔与艾莉西亚,还是安托万,或是西里尔,每一位老师的教学风格迥异,但无一例外的珍贵之处是,他们都开明自由。尤其是祖父泽维尔,在奥格斯汀·科林斯最初的人格成长期提供了重要引导。泽维尔不管奥格斯汀当前弹成什么样,他关心的是他多年后的演奏与音乐,甚至多年后,即便奥格斯汀不选择以音乐为职业,泽维尔也永远不会对他失望。

      泽维尔倾向于让奥格斯汀自然发展音乐思考,不像现在很多老师,教学方式倾向于将学生依附甚至转变成他们自己的风格,刻意务求所有细节必须完美无缺,导致许多完美演绎理论的背后,见不到演奏者的音乐思考与个人特质,以至于学生的句法与表达全部来源于老师,始终属于老师。长期处于此类学习环境之下,自然无从进行独立思考,更无法剖析自身的音乐主张。

      奥格斯汀又想起从前的自己。他曾天真且由衷希望每个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但音乐能改变世界的前提,是音乐能先改变人。倘若他选择音乐作为职业,也正是因为他认为文化艺术作品能够展现一种终极的人文关怀,以至于他那段时间坚信艺术的终极目的,是抚慰人们的心灵与灵魂。

      因此,奥格斯汀那时为自己定下准则:沟通心灵,抚慰灵魂,融入人生。

      现在呢?奥格斯汀心态已然发生改变,随着年纪渐长,入世加深,他发现音乐乃至艺术,实际能改变的比他预计中更少、更微弱……他需要时间稳固心中不断褪色的信念,需要时间思考传达方式的转化与变通。

      正当“微模主义音乐”结课作业选曲时,奥格斯汀不知从哪里冒来自欺欺人的想法:如果这支曲能再长些就好了——长到他可以理清所有纷乱繁复的思绪,长到他能够熟练演奏所有应掌握的曲目,长到他可以在脑海中对校园每一处风景进行一场巡礼,长到能够与每一位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亲口道一声感谢……长过黑夜与白昼,长到时间之窗的尽头。

      而《固定音型旋律》这部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方面,正是给予了演奏者充分的自由度,不仅可以使用不同乐器及不同数量的演奏者来表演,也可以即兴表演,每一部分可以选择重复一次——衔接段落除外——或多次,具体重复多少次完全视演奏者个人而定。奥格斯汀只需要记住106部分不完全相同的旋律,每一部分想重复多少遍就重复多少遍。

      正是由于这种自由构建,他可以演奏一小时,也可以是一整天。

      奥格斯汀一开始想同昆汀·罗格朗简要解释这些想法,但似乎又觉得没有必要,便顺着对方的意思,轻笑道:“当然不是。”

      昆汀险些被奥格斯汀一副认真的神情给唬住,“好吧,那么你打算节选哪一段?”

      “其实我还没确定,”奥格斯汀手指抵住下唇,“刚还没完整过一遍谱子,差不多只过到第75部分这里——你有推荐的乐段?”

      昆汀拿起厚重的乐谱遍翻看边说:“从第95部分第二主题开始,是我认为比较优美的旋律,你要不要从这段开始试试看?”

      奥格斯汀接过乐谱,重新固定到乐谱架上,不多言,直接视奏。昆汀主动在一旁帮忙翻谱子,边翻边皱眉头,刚在门外旁听时,他以为是奥格斯汀练习过大半天才会有的效果,没想到这只是初次视奏。

      奥格斯汀演奏完,昆汀语调低沉很多:“不敢相信仅是视奏就能将细节处理到这种水平,不愧是古典系里最优秀的学生。”

      “其他方面呢?”奥格斯汀翘起腿,右手置于膝盖上,侧头看向昆汀,嘴角微扬,“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昆汀盯着奥格斯汀这副表情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思忖片刻,轻声道:“硬要说的话,从这部分开始,可以不用像开头那样,可以是类似这种感觉——”

      没等昆汀用语言叙述想法,奥格斯汀起身,示意昆汀演奏示范。

      昆汀笑笑,不多说,打算用音乐来解释。

      速度较慢,但没慢多少,几乎无法察觉,相比起来,奥格斯汀感觉自己的演奏太过干净利落,昆汀演奏的音符比他的更有粘度,他感觉线条被无限拉长,更加深邃。越到后面,感觉相差越来越小,但昆汀依然胜在一手细节处理。奥格斯汀不经感叹,不愧是专攻现代音乐的钢琴系学生,不论是通过老师指导还是自身领悟,都比他演奏的更加柔和且有深度。

      与此同时,奥格斯汀观察到对方一个演奏习惯,当单手演奏部分小节时,另一只空闲下来的手会在即将加入演奏时向身体内侧来回划圈打节奏,像是在欣赏优美旋律陶醉其中,手跟着拍子来回舞动。类似略显奇葩的演奏习惯,奥格斯汀在其他演奏者中屡见不鲜,但不知为何,就是感觉当面旁观时视觉冲击力更大。

      在反复看见这个动作出现后,奥格斯汀不由自主翘起嘴角,他意识到越发控制不住表情时,会用手背贴近下唇,尽量掩盖住神情变化。

      事实证明奥格斯汀的掩饰是成功的。演奏期间,昆汀侧脸与他视线相交,只见此时奥格斯汀正双手抵着下巴,眼神沉着冷静,显露出一副在认真思考的姿态。

      演奏完毕后,昆汀转过头皱眉问道:“你好严肃,是我的演奏有什么问题吗?”

      奥格斯汀滚动喉结,摇摇头,稍微提高音调道:“没有,怎么会。”

      “是吗?”昆汀以为或许是奥格斯汀在认真聆听时,会不由自主露出严肃神情,下意识道出真实想法,“可你看我演奏时的表情,就和高瑟教授正准备揪出学生演奏有严重问题时的一模一样。”

      奥格斯汀面部随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灰绿眼眸晶莹闪烁,似阳光洒落湖面,微风轻拂而过,一片波光粼粼。

      一时间,昆汀盯着奥格斯汀的脸庞,出了神——怎么会有人笑起来……如此迷人。

      奥格斯汀合上双眼,抬手用食指指节蹭了蹭鼻梁,又摊开手掌,“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没有冒犯的意思。”

      奥格斯汀试着模仿刚刚昆汀单手演奏时的小动作,解释发笑的原因,但昆汀没怎么听进去对方具体在说什么,直到奥格斯汀从一旁的休息椅起身向钢琴走来,昆汀才注意到对方一直在与自己解释与描述原因。

      “……每一个拍子确实都很准,我的意思是,在某种意义上,说不定你有当指挥家的潜质。”奥格斯汀半开玩笑取了一个折中的说法。

      昆汀挪动位置,奥格斯汀以为对方准备起身让坐,就坐到旁边,可昆汀并没有起身,只是挪动到琴椅侧边,手撑在奥格斯汀身后。奥格斯汀没在意,抬手准备将乐谱翻回到第95部分,谁知昆汀左臂绕过奥格斯汀肩膀,抢先为他翻回乐谱,翻页同时还触碰他的手,并刻意停顿动作。在奥格斯汀感觉,这姿势已经和搂着别无二致,他对昆汀过于主动的亲昵行为感觉有些不太自在,但还是未作理会,只是短暂陷入沉思。

      奥格斯汀想起哥哥约书亚一次专程为劝他去听自己的现代音乐会而说过的话:“20世纪音乐原本就不是完全通过其内涵来表达,‘标新立异’这一艺术领域特征,使得离经叛道的想法和激进的试验层出不穷,因此在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和感染力或许更值得欣赏。实际上,一些作品单纯靠听唱片和录音难以从中感受到魄力,如果有机会,建议去现场感受一下,比如梅西安与勋伯格的乐队作品,那种以夸张形式表达出来的音乐,冲击力非常惊人。”

      奥格斯汀不置可否,最终答应下来。

      不得不承认,那场现代音乐会最后安可部分一支21世纪的先锋音乐,约书亚与管弦乐团在舞台上集体似发泄般边跺脚边大喊大叫的场面,冲击力确实惊为天人。

      奥格斯汀仍记得,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音乐会上笑场。

      几秒后,奥格斯汀微微坐正身体,笑道:“在现代音乐领域,你更加专业——我被你的音乐说服了,我想我会节选第95这一段作为结课作业。”

      奥格斯汀本以为这样表态之后,昆汀会松开他,没想到对方却搂得更紧。

      昆汀神色转而黯然下来,他往奥格斯汀背部贴得更近,凑至他耳边,放低音量道:“其实,我来是为了告知你,高瑟教授取消了你今年的年度学生音乐会,转而让我代替你,选曲也更换了,之前是什么曲目我不清楚,总之现在换成了弗兰森斯的钢协作品《青空下的旅行》,总之,你现在不用操心了——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人生吧。”

      奥格斯汀不大喜欢最后这个说法,但还是轻“嗯”一声简略回应。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西里尔·高瑟同他提起过,但因最近事太多,而完全抛之脑后,他知道西里尔迟早会亲自告知他。

      “需要我帮你录视频吗?”昆汀盯着奥格斯汀侧颜,流露关切神色。

      “不,不用麻烦。”奥格斯汀抵着嘴唇摇头低语。

      “不麻烦的,用我的手机录可以吗?”昆汀边说边拿出手机。

      奥格斯汀今天实在累的有些撑不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嚎叫着想休息。他不予理会对方暧昧的姿势,伸了个懒腰,一把揽起乐谱,毫不拖泥带水站起身,“我饿了,去吃点东西。”

      昆汀看下时间,这不是午餐后没过多久吗?遂问道:“你没吃午饭吗?”

      “忘了,才想起来。”奥格斯汀走到书柜前,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一长串来电提醒的短信列表滚动而出,他毫不意外,打开系统设置,关闭通话呼叫转移功能。

      “我请你吧。”昆汀笑道。

      奥格斯汀套上外衣,手机揣兜,拉开房门,回头看向昆汀:“行呀,走吧。”

      昆汀原本以为在去学生餐厅的路上或者用餐时,会有机会和奥格斯汀聊几句,但从对方拿起手机开始,就不断有电话打过来,他才意识到,之前手机应该是静音了。

      等奥格斯汀接完来电,他又打开短信消息,边浏览来电提醒备注的人名,看见感觉会有重要事情的就回电话过去。奥格斯汀回话期间,大部分时候使用的是英式口音,其中回应一则通话时还夹杂些常用的美式口语,听得昆汀一知半解。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没有多交流过一句。

      事后,奥格斯汀·科林斯还是提交了完整的《固定音型旋律》钢琴独奏,只不过不是通过录像,而是通过现场演奏。

      西里尔·高瑟全程陪伴在他身旁,奥格斯汀在钢琴旁不远处放置一台相机,从头到尾开启。这段总时长59分钟的演奏视频最终被保留下来,成为高瑟部分课堂上激励学生的首要谈资。

      演奏过程中,奥格斯汀进入高度集中的心流状态,全神贯注,忘却自我意识,忘记时间流逝,完全与音乐融为一体。尽管高瑟知道奥格斯汀全程几乎不看乐谱,但还是一张张对应为他翻页。

      高瑟就这样安静听奥格斯汀演奏将近一小时。

      演奏完毕,高瑟没有从技巧与情感表达等方面谈及奥格斯汀的演奏,只是单单拍拍他肩膀,起身喊他出琴房转转。

      奥格斯汀欣然答应,两人便悠哉散步来到图书馆,高瑟从现代音乐乐谱分类中摸索着拿出两套总谱,递给奥格斯汀。

      奥格斯汀接过两册乐谱——格奥尔格斯·佩里西斯的《白色小协奏曲》与乔普·弗兰森斯的《青空下的旅行》,正是之前高瑟提到过的年度学生音乐会的计划曲目。当初西里尔·高瑟邀请他,他答应下来,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他早已违约。

      “有空可以听听。”

      西里尔·高瑟没有说练习,只是“听听”。奥格斯汀心知肚明,这是西里尔的作风。

      每当学习新曲目,高瑟从不会推荐奥格斯汀去听录音,只会让他直接研究乐谱,回到最原始的状态,让他能够心无旁骛聆听自己的声音,这样一来自然而然便容易产生崭新的见解,提出属于他自己的诠释,而不是通过前人的演奏先入为主,刻意去模仿。

      “好,我会的。”

      奥格斯汀顿然一反失落状态,转而灿烂笑道:“谢谢,西里尔,我明白了。”

      高瑟对奥格斯汀的情绪转变产生疑惑:“明白什么了?”

      “这个答案或许有些宽泛,涉及音乐观与人生观,我暂时还没想好怎么组织语言来形容,答案也不够成熟,以后或许会逐渐完善,到那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你,告诉所有人。”奥格斯汀看着乐谱,又盯向高瑟眼睛,“我想,我准备好了。”

      高瑟笑了,奥格斯汀很少见这位严肃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

      “感谢你的指导与教诲。”

      “我很荣幸有你这样一位学生。”

      “我更荣幸有你这样一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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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变奏五 白色追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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